何强
在闽江入海口，琅岐岛卧在咸淡交汇的水光中，被称作“闽江口的绿色明珠”。我自幼生长于此，对这片水域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而近年最令我魂牵梦萦的，是凤窝村的王埔古渡。
十年前初访此地，潮水正退，江底双龟露出泥色的背脊。老渔民指向水面：“王埔古渡就在下头。”烟圈在海风中散尽，如同千年前的喧腾化为水天深处的一缕白霭。
琅岐最早名王埔。宋人云“王埔在海中”；闽王王审知凿礁开道后，岛上遂有“刘岐”之名；明代又作嘉登岛；古籍中亦有“黄岐山”“黄琦岛”。岛名几度更易，潮涨潮落之间，唯港道未曾真正消失。
翻阅旧志，甘棠港的身影时隐时现。《诗经》中“甘棠”原为树名，用以歌颂德政；唐代王审知凿石平险、通江入海，朝廷因其德化，将这条闽江古航道赐名“甘棠港”。“港”并非一隅，而是整条水路。从福州城外的湍急江面起，经台江、洞江、洋屿、东岐，一路蜿蜒至王埔古渡出海。它曾是福州通往世界的黄金水道，番船云集，商旅往返，沉檀香气随潮而来，又随潮而去。
如今立于王埔古渡，仍可见金牌门巨石横卧江中，石上斧凿斑驳，恍若王审知当年“震石开港”的余响。南屿张睦祠堂中“港号甘棠、石震黄岐”的匾额，正与此处江声遥相呼应。
凤窝村烟台山上遗存的古炮墩、坑道与瓷片，皆说明这里在唐宋已是海防重地。山麓的宋井至今甘洌，绳痕深刻，像时间刻下的掌纹。村民说：“这井水养了几十代人。”或许也正因此，古时番商与远洋船队愿在此驻泊补水。
在岛的东北部，龙台朱氏族谱中的《龙台福地记》描绘了昔日童续洲的繁华：舸舰如织，夜无禁鼓，楼台笙歌；五十多个姓氏杂居其间，只有商旅云集的大港口，方能孕育出这样的盛景。后因海禁与港道湮没，繁华沉落如潮痕。
琅岐岛的旧称“衙前”的地方，曾设巡检司衙门，是甘棠港管理体系的节点。村落四大厝沿浦而建，许多祖辈以“走麻缆”——乘大船走海贸为生，留下规模不输上下杭的老街肌理。石牌门上的对联“往昔渔村今成万商云集地”“当年巡检行见百业俱兴时”，像一扇扇潮声回廊，默默讲述着甘棠港的荣光。
千年甘棠，既是水道，也是文化。它是一张铺展在闽江上的巨网：古渡是网扣，巡检司是绳结，无数苏浦溪涧如同丝线，把江海与闽都紧紧织在一起。
今天，数字技术让我们得以重建古渡风貌、复原海丝盛景；而真正活着的遗产，却在百姓的乡音、在井水的甘味、在潮汐的往复中。唯有这些流淌于血脉的海洋记忆，才能让甘棠港穿越千年，继续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