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忠
我家乡的羊，市场上被称为富泉羊。富泉是一个乡的名字。以富泉乡为中心，周边几个紧邻的乡镇农家所养的羊，就其水源、环境、草质、土壤成分、气候、羊的品种、饲养习惯等而言，其实是一样的。但人们习惯将富泉羊作为永泰优质肉羊的代表。
因为富泉羊闻名遐迩，所以我家乡的人招待客人的最高规格，就是宰羊。红白喜事，大宴宾朋，也是必须宰羊的。乡间有一种“谢天地”的民俗，传承千年，至今不衰。所置供品，“全头猪，全头羊”也是最高标配。顺便说，民间供神供祖宗，牛肉是断断不可上供的。因为牛能耕田，一生辛劳，农民也视其若神。
朋友聚会，招待贵客，一羊五吃是一种规格和品位。所谓一羊五吃，一般是白片羊、当归生姜羊肉汤、莲子羊肚汤，熏羊肝、糟菜羊杂，相继和盘端出，雅称五羊开泰。每一道羊肉佳肴，都是一流补品，顶级美味。饕餮一顿，起码强身半年。
谁如果跟永泰人交朋友，没有享受过全羊盛宴，那不是交情不够深，就是赶不上主人好心情或好年境了。谁帮谁帮了忙，做成了什么大好事，要答谢，最高礼馈，肯定也是送羊肉。最厚的礼馈是送整只雄羊，一般送上半只，已是相当厚意了。
当年我从永泰调到省城一家单位工作。那时的政策，从乡下调到省城工作比较难。我的调动，被朋友们喻为“远走高飞”。
夏天，特别是大暑节气，被公认是以羊肉进补的最佳时机。“小暑鸡，大暑羊”，千百年都这么传。那年夏天，我妈非常恳切地对我说，单位老总对你那么好，一定得杀只羊去送给人家呀！我心一动，是啊，他们真是对我非常好呀，若能送点羊肉，表达谢意，也是人之常情呀！当时单位正副总有四位，若杀只羊，一分为四，按我家乡的送礼规格也算可以的了。
都准备去买羊了，那天晚上想，提着羊肉上老总们的家门，而且又不知道他们各住哪里，这是第一道难题。那羊腥味大，真不知人家怎么看。你觉得这是好东西，人家外地人会不会也看重这个？况且，有些人是不敢吃羊肉的。这是第二个问题。最严重的第三个问题是，领导们会怎么看，会不会觉得“你老鲍怎么也会来这一套？”三个问题叠加，一个晚上，越想越复杂，越想越觉得不得体，还是作罢为好。次日，我正式对我妈说，羊不要买了。人家不会要。由于我态度坚决，我妈也只好依我。但她在此后好久，还在念叨欠了人家的情，觉得过意不去。
后来，我到城关买了几十斤刚上市的芙蓉李，这也是永泰特产，带到单位。几位老总和各部门同事都各送了一些。大家虽说了些“老鲍客气”的话，但都高高兴兴，皆大欢喜，分而食了。
没送成羊肉，拂了我妈的美意，我其实也有点儿耿耿于怀呢。到我退休之后，有次单位组织退休干部到永泰参观革命遗址，我非常高兴地尽地主之谊。在一个酒楼备便酌请客时，我特意点了每桌一大盆富泉羊肉当归汤和一盘白切羊肉，以略略弥补当年未遂之憾。
现在我的家乡农家零散牧养的羊不止一个品种，但人们最为称道的肯定是全身火灰色毛而背脊一条黑色毛贯穿的那种。做我家乡的羊，你说它有多幸福，它就有多幸福了。它的生活空间可田野，可树林，可溪畔，可山涧，没有边界。那野草的丰嫩，那山泉的清冽，那蜿蜒丘陵和茂林嘉卉的美丽，对羊来说，天堂也只能这样了。羊吃百草，什么绿植都可入胃。所以我妈常说，羊肉最补。吃百种草，有百草之药效，所以单味羊肉便能治许多病。我们日常吃的肉类，羊肉之补，或能居冠。
羊虽贪吃，但它知道，菜园是不可染的。那儿一般都设着篱笆墙，就是没设篱笆，它也知道那里边的蔬菜味道再美，都不要做非分之想。羊偷吃菜，肯定要被重重惩罚。一代一代基因累积，从而形成了强迫性记忆了。也许，动物也有根植于心底的道德底线，该不能做的事，绝不能做。也许，羊也知道有约束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