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谷忠
这些年间，我回家乡的次数不能算少，每次出去走动，都有不少感触。这次回去，我少年时候的伙伴阿顺，自告奋勇划着他的小船，载着我在沙塘溪上漫游了半天，让我一下子触景生情，慨叹不已。
其实，我从小就与家乡的沙塘溪打过交道，放牛、刈草、淘沙洞、捉蜻蜓、摘龙眼……溪道的每一曲、每一湾，甚至每一棵大树，我都熟稔在心，以致这一切都成了我日后写作的素材。
这条溪流虽说是发端于戴云山脉的木兰溪下游一个小小的支流，但过去水患频发，令人防不胜防。记得有一年正值夏季，遇到台风暴雨，上游溪水暴涨，洪水骤来，全村青壮半夜扑向溪岸，谁也不知危险，更不知疲倦，只是死命地抱成一团，在低洼处奋力打桩、堆积沙袋。那一年，刚满十八岁的我和阿顺等几个同龄人也参加了抢险，任务是手举马灯为现场照明。我看到，众人与凶恶的洪水搏斗，只有一种集体的意识：堵住决口，保住田野！因此，不用喊口号，人人都齐心协力，甚而奋不顾身。
几十年过去了，经过艰苦治理，木兰溪逐渐变害为利。如今，流水悠悠的沙塘溪旁，一片片起伏绵延的屋宇，系着一条簇新的综合走廊景观带。青紫黄绿，看一眼，感觉心都要融进充满生机和野趣的溪流。
有意思的是，这次回来我才获知，我的这个童年的伙伴阿顺，被人封了一个“溪长顾问”的称号。那天早晨上船后，我便一边看风景，一边伺机问他：“你这个‘顾问’是怎么得来的？”阿顺得意地笑道：“没错，咱们村里去年组织了一支义务护溪队，大家见我大半辈与溪为伍，情况熟悉，也热心，便送了一个‘顾问’给我，哈哈哈！”
这倒新鲜！早先只听说河有河长，湖有湖长，没想到家乡小小的沙塘溪，不但有溪长，还冒出了一个“溪长顾问”。
说话间，乐观豁达的阿顺轻划着双桨，让小船以平缓的速度逆水而上。临溪俯视，水质清冽。天光云影与繁枝密叶在水中交织，使溪面呈现出一派幽邃浓碧；而两岸撵青簇翠的果林，更似一道天然画屏，随着船的行驶而起伏、流动起来。我首先感觉到的是，空气中有一种清新的气味，还有一种爽心的清凉；接着，视野变得明亮起来，在轻轻荡漾的水色山影中，汲纳不尽的是那层层叠叠的浓绿、浅绿、淡绿……
船过一处溪滩时，划船的阿顺问我：“还记得当年背着大人偷偷在这里游泳的事吗？”我说：“怎不记得？就是你带的头呢！”那是多年前的夏天，一次，阿顺招了我和几个伙伴，趁中午大人休息时，来到这里游泳。一到溪边，阿顺便以飞快的速度，三下两下扒下了汗衫、短裤，二话不说，赤条条飞奔几步扑通一声下了水。冒出头来，便大声招呼：“下来！下来！”话音刚落，岸上的我和其他几个伙伴也飞快地卸下轻装，如一道道白光，从岸上径直射入溪中。顿时，幽静的溪水被搅得波翻浪滚，水珠飞溅。大家发疯似地游了一通，又嘻嘻哈哈地唱着：“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最终，唱也唱累了，游也游累了，便静静地浮在溪面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任水漂流着。正这时，不知是谁虚张声势地叫了一声：“哟，有人来了！”这一喊不要紧，只吓得大家“噼啪”钻入水中，憋足气缩成一团，好一阵这才探出脑袋，像一只只漂在水面的葫芦。竦然望去，四周静悄悄的，连一只鸟儿也没有。不用说，大家都上当了。
阿顺说：“当年游泳的伙伴，有的进城了，有的在家看孙儿孙女，闲暇就出来照料一下果园。你看，这一片都是。”顺着阿顺话声看去，果然，沿溪遍布的果树，一片片，一团团，或高屹岸上，或傍水而居，不但有名果龙眼、荔枝、枇杷，还有杨梅、洋桃、香蕉、柑桔等等。诸多不同品种的果树在一块生长，却相间无忤，温和可亲，在大自然怀抱中小小的一角，展现出人间难以比拟的平衡与和谐。
船缓缓前行，景物也缓缓向后移去。我张目四望，欣慰地想到曾用自己的文字描摹过故乡的这条溪：暖风拂绿，微雨点红，野花灼灼，云蒸烟腾；当然，还有那劲抽的草，舒展的蔓，濡湿的叶……瞬间，记忆的罅隙中似乎还飘出一首家乡的童谣：“山溪流水水清清，载着蝴蝶和蜻蜓……”只是后来，谋生无奈日奔驰，多少飞逝的光阴，竟使童谣淤瘦成一脉苍然的苔藓，带着霜痕雨渍，留在我思念家乡的心田。正想着，空中落下的一声鸟鸣，一下把我拉回到小船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美丽的翠鸟，正飞落到岸上的树丛之中。细看岸边，蒲草丛中有几株不知名的野花，竟吐着猩红的火焰，那蓬勃的色彩，是怎样纯粹地表达着溪岸的一种天然、坚实又秀美的生机。
行至沙坡头，这才掉转船头，顺流而归。这一下，我噤不作声了。看出我不愿太早回去的心思，阿顺便提议上岸走走。于是，寻了个地方，我们便登上岸畔。走几步，便踅入茂繁阴凉的龙眼林中。抬头一看，枝柯交横，密密麻麻，不啻一座巨大的天然凉伞。我终于沉醉般地从胸中呼出一阵欢声：我回来了！回——来——了……声音伴随果园的清香，窜出密密匝匝的树冠，飞向早已一碧如洗的蓝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