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自《平话》
福州是多雨的城市,什么形态的雨都有。有时会很有计划地,先有几个阴天积攒云层,再以毛毛雨的姿态降临,由小转大。也有的时候让人毫无防备,哗的一声一树粗壮的瀑布从天而降,天地就这么被打通。
少数时候一场大雨下得痛快,气温也降了,天气也晴了,这样倒也是好事一桩。更多的春夏时节,雨是怎么也下不完,细雨接着滂沱,雷电接着平静,一连几十天。到那时候,天空变成了大海,日日倾倒着。
福州长大的孩子几乎是泡在雨水中,一切都是湿漉漉的,童年与青春都无法从水中剥离。被水泡皱又干掉的记忆,保留着隆起与凹陷的痕迹,翻页与写字都更大声。
家里的窗外有一棵玉兰树,它长得比我快多了,十年间长了十几米高。从房间看出去,顶部的枝叶在窗外摇摇晃晃,像直立的麦克风,采集着雨的声音。雨打在叶子上的声音细碎而密集,和落在房檐上有力的嘀嗒声长久合奏,其余万物都失声。雨后树的气味强烈地涌进鼻腔,顺带着从根部升腾起的泥土味道。
十年间我却没有长那么高,无数次的雨天放学路,我钻进爸爸电动车的雨衣里,因为个子太小而钻不出双人雨衣的另一个口,只能头顶着雨衣,弓着腰缩在雨衣下。雨衣的遮蔽下,是雨水、汗水和塑料混合的潮湿酸涩味道,难以忍受却不得不习惯。弓着腰低着头,雨衣罩着直到脚踝,遮不住裤子和袜子湿掉的粘腻。我仅仅能看见脚边的一方天地。看着沥青地面飞快地闪过编织出的深灰色地毯,数千次重复的路段上看着地板猜测路程的进度。
下了雨,地面再也无法装作平坦,被水填满的小坑无处遁形。一路上车轮伴随着水花四起,行人行车都是惊呼连连。有人说雨是神明的烟花,听着确实美丽,不过和烟花一样,不要溅到我身上就好了。
中考和高考的时候正是雨季,一连几个雨天,去考场的出发时间提前又提前,谁也说不好雨天的交通情况。高考时我在考场门口等了很久很久,准考证包了两个文件袋生怕淋湿,手上拿着的背书资料却不肯放下。一手歪歪扭扭地拿着伞,一手紧攥着洇开水痕的资料,在队伍里有序地拥挤着,紧张到无法看完一个完整的句子。窄窄的马路对面是送考的人群,红红绿绿的衣服上是花里胡哨的伞。眼睛着急地在异常鲜艳的色彩中找寻,在对上眼神后收获了老师冒着雨小跑过街给我的拥抱。
考驾照的时候也遇到雨天,整个榕城变成灰色的天地,连满目的绿色也被拉低了饱和度,不带任何感情的考场生发出更加疏离的气息。雨水一缕一缕顺着挡风玻璃滑下,拖拽着眼前的景象分裂错位,教练教的点位看不清了。车里只有冰冷的机器声提示音,车外雨声急促,让人跟着焦躁起来。
大年初一去西禅寺烧香,正好碰上一场细雨。雨幕从天而降,烧香的烟气自下而上,灰与灰相融,更沉静安宁。穿着红色的人们在一片迷蒙之中站立,庙宇变得遥远而模糊,许下的愿望更显得澄澈。同样静谧的氛围还能在茶中品出,爱喝茶的福建人无时无刻都在泡茶,雨声与茶香相配,更显得舒适了。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茶馆里、院落里,泡一壶热茶听雨声,人们相对而坐也无需多言。
而在繁忙的马路上落下的雨声是不一样的,似乎更加冷冽无情。在马路上遇上的大雨像高压水枪似的,砸在车上的声音让人不得不联觉痛感,小时候坐车最怕听到大雨倾盆,总幻想车的天窗会被砸塌。雨滴狠狠拍打在车上和伞上,打得交通进度慢了几拍,打得赶路的人心中酸胀,这才是大部分都市人的上班进行曲。
福州那些数不清的榕树,大大的树冠融进天空,每一片叶子都存下一滴雨。等到雨停,人们收起伞走在树下时,那些被保存的雨滴又纷纷从叶面滑落。榕树的须须也结成一缕一缕,像刚洗完的长发,每隔几秒落一滴水。
夜晚的雨,只在灯火阑珊处被看见。马路上白色与红色的车灯被水汽弥散,亮得刺眼。而行道树靠马路的一侧被修剪得整齐,生怕成为行车的阻碍。人行道的一侧则有大片树荫遮蔽,路灯发出的亮光被埋在重重树叶的某一层中,因此无法在路面上画出边界明显的圆区,而是经过重重树叶的筛分,更加轻盈地洒下。被照亮的那片空气,成为雨滴的舞台。越是中间,光越强,雨滴落得越是激动。
在长久的大雨后,毛毛细雨显得悄无声息。黑夜里听不清雨是停了还是转小的时候,我们就朝着窗外找寻一盏盏路灯,试图看清亮光处有没有雨滴飞舞。如果恰好有微风相随,就能看见雨丝从黑暗飘转进明亮,又从明亮遁进黑暗。在亮区逐渐消逝的边缘,也会有几片叶子光滑透亮,因为被雨滴打得颤抖而在暗处闪着些许绿光。
雨里长大的孩子还拥有一种噩梦般的记忆——灯下飞舞的不仅是雨滴,还有讨厌的白蚁。那些在亮处环绕着、成群的,乘着微风钻进窗缝的白蚁,看见一只就说明隐藏着一群,怎么也消灭不尽。在作业本里、快递盒里、家里的角角落落都会随机掉落半透明的白蚁翅膀。像我这样害怕虫子的人,每年雨季都要发出无数声尖叫。如果问榕城的孩子喜不喜欢雨天,可能还真不好说。大概是榕城太多雨,已经渗透了生活,就像问喜不喜欢生活一样,要分情况。
我喜欢凉爽的雨,讨厌闷热的雨;喜欢短暂带来凉意的雨,讨厌连绵不断的雨;喜欢滋润小草生长的雨,讨厌引出白蚁、蜗牛和癞蛤蟆的雨;喜欢窝在被窝里时听到的雨,讨厌出门时把我淋湿的雨。不管喜不喜欢,雨就是这么频繁地存在在榕城,伴着云和风,伴着闪电,伴着惊雷,伴着福州人的一年又一年。福州人在雨里长大,在雨里生活,雨是榕城的魂。
我们看了几千几万场雨,事实上每场雨的云都不相同。离开榕城的福州人每逢下雨就离家乡更近一步,时间捎带着雨离开又回落,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因此在雨中长大的孩子,保存着潮湿隐秘的记忆,会在每一场雨中相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