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行
福州永泰县洑口乡的衡洋自然村，宛如隐匿在青山褶皱间的一颗明珠。这座千年古村的每一块石头，都似一部镌刻着光阴故事的史书。
踏入东村口，一幅由信仰、礼制、文韵精心铺陈的立体画卷，便在眼前徐徐展开。东村口的十字路口处，静静矗立着一块宋代石敢当。“石敢当”三字，已被风雨打磨得光滑发亮，仿佛一位沉默而坚毅的老者，默默镇守着村落的安宁。在往昔岁月里，先民们深信它具有驱邪避灾的神奇力量。这份朴素而真挚的信仰，赋予了冰冷石头以守护的温情，成为古村精神的第一道坚实屏障。
沿着石敢当向前，道路两侧整齐地罗列着八座方形石墩。岁月的侵蚀，让石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苔痕顺着纹路蜿蜒攀附，与斑驳的石色交织成时光的掌纹。尽管磨损处尽显沧桑，但它们仍能让人遥想起“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的往昔威仪。相传，因村中出了一品文官，才有此令朝廷命官下马的礼制规格。这些裂纹与苔痕，恰似时光刻在石体上的“礼制书脊”，每一道都沉淀着村落的荣耀过往。
绕过这四对方形石墩，便可见四对旗杆石傲然肃立。石上的圆孔，曾经插立着高耸入云的旗杆。往昔，族中有人高中科举，旗杆便会迎风招展，彰显荣耀。如今，旗杆虽已消逝在岁月的长河中，但这些石头依旧坚守原地，宛如在殷切等待着文脉的再度兴盛，试图将“耕读传家”的美好期许，重新举向澄澈的晴空。
穿过旗杆石，十级宽阔的石阶之上，一座宋代木质牌坊庄重而立。牌坊历经多次修缮，昔日精美的雕刻已难以尽览全貌，但它依然是古村的精神标高。它宛如一扇大门，隔开尘世的喧嚣，守护着古村的精神原乡，静静见证着农耕时代“以科举立世”的荣光。古时候，唯有耕读兼修的村落，才配拥有这般象征文明的庄重徽章。
迈进牌坊，内侧一对元末明初的圆形抱鼓石静卧两侧。鼓身浑圆，恰似即将擂响的战鼓，鼓面上旋转的纹路依稀可见。相传，这是朝廷为表彰武将凯旋而立。曾经的金戈铁马，如今已化作这静默的石头，却将“崇文尚武”的基因，深深地融入了古村的血脉之中，让耕读传统之外，更增添了一份豪情。
西村口的坡下，宋代米桶神石静静蹲踞。石下的凹处，便是传说中的“流米洞”。在饥荒年月，它曾“流米济贫”。相传，曾经有穷人在此拾银解困。石体上的刻文，记载着宋代义士修路的善举。它们将扶危济困的淳朴乡风，与祈谷佑子的美好渴望，镌刻在了古村农耕文明的记忆深处。
在通往西村口半山腰的梯田中，“进士石”与“举人石”并肩而立。乡人亲切地称它们为“兄弟石”。石身虽无墨痕，却仿佛封存着科举捷报的鼓磬之音——长兄高中进士，那声音如擂鼓般震彻山野，尽显家族荣光；幼弟喜中举人，其韵如清磬和鸣林间，延续着门庭的辉煌。它们将耕读传家的热望，镌刻在石纹间。
每当稻浪漫过石基，我仿佛能看见800年前，少年蹲坐石上苦读经书的身影：他的指尖抚过绢纸的沙沙声，混着新稻抽穗的轻响；忽有竹哨穿谷而来，清越如溪泉击石，惊起檐下归燕——那是倦时搁笔吹哨的片刻闲逸，让功名路上的跋涉，也染上了稻花香里的诗意。
从东村口的石敢当、下马石、旗杆石、牌坊，到抱鼓石，再到西村口的米桶神石、兄弟石，衡洋村的每一块石头都在诉说着：耕，是生存的根基，滋养着古村生生不息；读，是精神的仰望，引领着村民的智慧追求；武，是家国的担当，铸就了古村的豪迈气魄。它们以信仰为经，以礼制为纬，织就了“耕读传家、文武兼修”的千年壮丽图景。
如今，这里的千亩稻田依旧在四季更迭中续写着“耕”的诗篇，石刻古迹依然在风雨洗礼中坚守着“读”的尊严。漫步在村间小道，轻抚石面斑驳的纹路，静听稻浪沙沙的私语，便能深深领悟：衡洋村的文明，绝非静止的标本，而是一部鲜活的史诗——它在石头里沉淀，在田垄间生长，更在一代又一代村民“耕时挥汗、读时燃烛”的日常中，不断续写着永不褪色的精神传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