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莹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刘过这句怅惘之吟,落在福州城的巷陌间,竟得了最鲜活的脚注。在南后街南端的澳门桥头,沿安泰河南岸往东,到安泰桥,有一条河沿坊,名叫桂枝里。它东西走向,连接着三坊七巷和朱紫坊。其名清雅宛如素笺落墨,只一个“桂”字暗藏一城秋魂,从此,人间巷陌亦染广寒清韵。
唐代元和年间,里人陈去疾登进士第,观察使裴义为他建“桂枝坊”,以奖振儒风。这就是今天桂枝里的前身。桂枝里又称“副使巷”,因陈去疾曾官副使。今天我们还能看到巷中镌刻有“桂枝里”“唐副使巷”字样的石刻。林枫的《榕城考古略》中载:“桂枝坊即安泰右河沿,以唐元和间里人陈去疾登第得名,俗呼牛育巷河沿。自杨桥巷至此,有七巷之目。”牛育巷河沿,又被读成“牛肉巷河沿”
古时,桂枝里的河沿有很多吊脚楼,层层叠叠掩映在翠枝花叶里,别有一番风情。和凤凰池一样,这里也有一个古老的爱情传说。相传,安泰桥下利涉坊内(今吉庇巷)有个书生艾敬郎,读书之余以鬻画为生,其画室便设在河沿的吊脚楼上。隔河对面楼有一名为冷霜婵的女子,见其风度翩翩,暗生情愫,于是随手扔过一物。书生捡起一看,竟然是荔枝。抬头却见到对面楼一美丽女子正对他含笑。书生意动,随即出门买了几个绛桃,用布包好,朱笔写上“身无彩凤双飞翼”,回抛过去。女子倩笑而拾后,又抛一物过去。书生捡起,仍是纸包的荔枝,纸上写着“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人因缘相恋,海誓山盟。正当两家人为儿女婚事喜庆忙碌之时,祸从天降。闽王广征宫女,冷霜婵名列其中。闽王贪恋冷霜婵美色,冷霜婵却宁死不从。最终,冷霜婵和艾敬郎这对苦命鸳鸯自焚殉情而亡。这则民间传说,到了清代,由里人何求改写成“冷女掷果为父申冤,艾生设诈代妻报仇”的故事,收入了《闽都别记》。后来,这则故事被改编成经典闽剧,至今仍经常在闽剧舞台上被演绎着。
桂枝里一带,巷骨深嵌着明清纹理。青石板路蜿蜒如篆,深深浅浅的纹路里沉淀着无数晨昏。那些被晨露浸透的诵读声,被暮色染透的墨痕,终在百年风雨中脱水、固化,转为石质的记忆。石面凹陷处积着昨夜的雨,倒映着鳞次栉比的灰瓦白墙。
最堪细品的是桂枝里的烟火清欢。晨光初镀东墙,糕饼铺蒸笼喷出白雾,裹着桂糖的米香弥漫街衢。午间线面担子歇在井台边,虾油与海鲜的清甜气息在热汤里翻滚。此间人似被桂香驯养,步履从容如平仄,语声温软似甜醴。近年巷口新开咖啡馆,拿铁上亦撒干桂点缀。少年人倚着明式窗棂啜饮,传统与摩登,古老与新生,竟在桂香中达成微妙和解。
缓步深巷,我忽然顿悟“桂枝”的真正含义。非关草木馨香,实乃文心不散。青石板上每一处凹陷,都是岁月钤盖的朱砂印;斑驳门楣的每一道裂痕,皆为时光批注的眉批。当月光漫过白色的马头墙,恍惚间如见百年前白衣书生负笈而去,衣袂带起石缝间的玉兰花瓣,纷纷如未写完的诗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