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明
小时候，县城有七八家连环画书店。这种小店，店面虽然狭窄，生意却非常好，孩子们把连环画书店挤涨成沙丁鱼罐头。有时，在连环画书店里找不到位置，便会屈尊光顾马路地摊去寻找自己的快乐。
在马路摆地摊出租连环画的，也有好几摊，生意不好不坏过得去。地点一般闹中取静，选在市中心的街头旮旯尾，有五六平方米足矣。
出租连环画的老板，清一色是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地摊的连环画较少，封面也不需撕下在牛皮纸上粘贴，三五十本摆放地上。当然，为防止丢失，这些连环画也都会盖上猩红的私人印章。为方便人阅看，他们会带上自己钉的三五条小板凳让你坐。碰上人多，租书人也不在乎，一屁股坐在地上照样看得失魂落魄。看完爬起来，拍拍屁股，将裤子上的灰尘掸打一番，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春节期间，口袋里难得有了几个红包钱，人就比平时神气，呼朋唤友直奔连环画书店。若是连环画书店客满，我们就去光顾地摊。
我们爱到的地摊，在南门街转角处的杂货铺边。有一个年纪大我三四岁的小男孩，他背着一只小木箱，里头装好几十本连环画，他把连环画整整齐齐摆在地上供人租阅。
应该说他挑选的地理位置相当理想。这里不仅背风防晒，更为难得的是有几块光溜溜的青石板，将大街与小巷分割开来。
这些石板条成为租书人的天然椅凳。坐在石板上看连环画，悠哉悠哉不亦乐乎。
我和小老板接触过十几回，大概被他赚了几角钱吧。
想不到我和小老板，居然有一场很尴尬的会晤。
正月初三，随父亲到远房堂伯家做客。到亲戚家做客，简单方便的款待是煮“糖水鸡蛋”。在开水里打下两只蛋，碗里放入糖。不过，碗里放白糖还是放红糖，是有讲究的。放白糖、放冰糖，意味着规格上比放红糖提高了一两个档次。
父亲和我正准备吃糖水鸡蛋，那是红糖水煮的荷包蛋，半月形，晶莹乳白，中部鼓起，透过薄薄的外皮，里头隐约包裹着一枚橙红的小圆球。这卧在淡褐色的热气袅绕的糖水里的荷包蛋，十分诱人。
突然，“砰”的一声，我抬头一看，是堂伯家的孩子回来了，他将小木箱重重地放下。我们两个目光相对，一时愣住了，原来是那个出租连环画的小老板。
父亲的堂兄见两个孩子的神态蹊跷，很是奇怪，便开口询问，听我道罢不禁大笑。
“怎么能收自己亲戚的看书钱呢！”他笑骂他的孩子。然后又对我说，“以后你尽可把他的书拿来看。”
我们两个小孩局促窘迫，红着脸不好意思地点头。
“你看，人家孩子多懂事，都晓得挣钱补贴家用了。你呀，好好学着点。”
父亲不失时机抓住眼下的鲜活案例，现场对我进行谆谆诱导。当着外人面接受教育，我只有闷头不响，偷偷用脚尖在桌下不停地画圈圈。
小老板坐在书箱上，用手托着头神情抑郁。不知怎么每当我和小老板眼光碰撞，他总是慌忙错过不与我对视。我感到他的目光，不仅流露出对我碗中的食物的依恋，并且含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切期盼。
父亲似乎有所觉察，起身要把碗里的糖水鸡蛋分给他食，被堂伯死命拦住。“去，去，去！这么早收摊，家里有客人，午饭还没做呢！”堂伯见小老板兀自呆坐便赶他走。
小老板背起小书箱又去做生意了。可是，他临出门回头狠狠一瞥，那眼神似乎怀有莫名怨气，我至今仍有极深的印象。
离开堂伯家，堂伯很殷勤，送客一直送至老屋门口。他对父亲说，“你太客气了，又是手信，又是红包。承谢，承谢！”
他抚着我的脑袋，再三交代，有空多来做客。小孩爱看书就好，爱看书就好。他重复了好几遍，最重要的是他说，想看书尽管找他儿子。我很高兴，心想过两天一定把小老板地摊上的连环画全都看光。
几天后，我特意上街找到小老板的地摊，我兴冲冲地跟他打招呼，小老板忙着收钱和整理地上的书没有应声。我一屁股坐下抓过一本早已看中的连环画，正想翻看，一双手伸过来把书夺走，我抬头一看是小老板。他翻着眼瞧我：“干嘛，干嘛？想白看啊？”
我万万没想到会如此尴尬，周围的人向我投来不屑与讥笑的目光。
“唔，唔……”
我结结巴巴不知说什么好，难道他忘记我是自己人？前两天我才到你家做过客啊！
我盯着他，热切地希冀小老板马上恢复记忆，但他故意扭过头去。我只能带着羞辱，仓皇而逃。他为什么这样做，难道是因为他饥肠辘辘，我却吃着他家香甜的糖水鸡蛋？是他为生活奔波，我却悠然做客，我有钱租书，而他则必须摆地摊挣钱？
岁月匆匆，去年我回老家，不意和小老板在亲房喜宴上碰面，因辈分相同还被安排同一席坐。我们聊起往事，也不知怎么会扯起当年看连环画的事。他说，当时他十分期待得到一个红包。按规矩客人上门凡是看见主人家小孩，就会塞一个红包。他以为会得到的。可是，没有。
“你的红包？”我愣住了。“那天，你还没回来，我们一进屋，你家大人小孩的红包，都是你父亲收走的呀！”
“哦？哦！按规矩是看见小孩才给的。唉，你们太客气，客气反而坏了事……”
他兀自举杯，一口喝干杯中的酒。
他摇头接着说：“我父亲那个人，唉，他那个人！他跟我约定，他出资买连环画书，而我租书挣的钱必须上缴，他许诺新年开始红包钱归我，当作奖励。所以，我很想，很想拥有自己的第一个红包。其实，我应该想到，想到我父亲会这么做的。难怪，没出正月，他又添购了好几本连环画书，叫我好生经营。不说了，不说了。来，喝酒、喝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