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云飞
“欲洗尘心净,寻山莫畏深”。当年嵩口卢洋村卢厝寨的卢意诚,正是秉持这一信念,在永泰与尤溪交界处,寻得此地,静心清修。
卢意诚到来之前,这里只有一简朴的观音殿“闇然亭”,不知何人于何年何月所建,处在深山老林里,香火也不怎么旺盛。卢意诚在此修行6年,大彻大悟,于40岁那年,辟谷不食,得道升天。
卢意诚圆寂后不久,乡人感其“意诚”,于康熙二年(1663年)筹资扩建寺院,供奉观音,配供“卢公”意诚,这就是现在的“闇亭寺”。
永泰众多寺院中,闇亭寺藏得最深。寺院并不宏伟,古朴守拙,玲珑雅致,好似一处园林建筑。然飞檐翘首,宝相森然,自有一番庄严气度。远远望去,整座寺院,如数只正欲飞举的凤凰,又像一群未及收翅的燕子,静谧中蕴含律动,蕴含勃勃生机。
山中的闇亭寺,寂静如山。那是佛家的静。佛家的静不是一片枯寂,心静如水与心如止水不同——一个“活着”,一个“死了”。
佛家的山,寂静不动,但山上树木葱茏,花草鲜艳,山风簌簌,虫声清越。
闇亭寺深谙佛家禅意,不刻意求静。寺后有一瀑布,流水便从寺中穿廊而过;寺前的放生池,池水澄碧,活水也是用竹子从山涧引来,终日里水声潺潺,简直是有点“喧哗”了。早在南宋时期,朱熹就曾在此盘桓过,留下“暗潭水涌天心月”句,道出了动与静自然契合的妙境。
后来“闇亭禅寺”寺名,以及建筑理念,似乎都与此暗合。朱子那句有名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否也吟自于此呢?
传说,鼓山涌泉寺神晏法师在灵源洞诵经时,嫌一旁的流水声扰神,大喝一声,令涧流改道,以求清净。这位大和尚道行匪浅,修行时却做不到心无旁骛,境界竟不如闇亭寺住持们。“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山花数片吹落石,野鸟一声飞过溪”。
这是凡夫俗子也能领会的山中之静。佛家静的境界当然更高。“静中时听木鱼声,闲来每闻游客屐”。寺中这幅对联,很好地诠释了佛家心中的静。晨钟暮鼓,响彻山谷,山谷空灵;木鱼声声,敲击心扉,心愈安宁。孩提时在海边,夜夜枕着波涛,酣然入眠。再回故乡,涛声依旧,却只能在涛声里辗转反侧,那是心中有了太多嘈杂的声音。闇亭寺的“闇”,“音”在“门”中,不是无声——佛门里,自然之声,宛如天籁之音,而一切凡俗之音,又都摒除在心灵之外。
闇亭寺是不设防的,融入自然,普纳众生。进寺院正门,须绕过放生池,看似不经意的设置,已自放低姿态。寺中正殿,也不如何威严。偏殿则为两层回廊式木结构,作为诵经楼、斋膳馆,也是香客的临时住所。
平日里,闇亭寺依然有些冷清。某些特定日子,却又热闹非凡。方圆数十甚至上百里,祭拜、请香的信众,成群结队,络绎不绝。山里交通不便,远道而来的都得住上一宿,也借此祈一好梦。这时的闇亭寺,越发显得包容,随意得就像是一座农家院落,正在延请乡里乡亲。香客们无不心怀虔诚,却无须诚惶诚恐。
神庙自是可以造得气势恢宏,让人心生敬畏。那也是“畏”多“敬”少吧,怎如闇亭寺这样,“神”能直抵人心。神是人造的,神应该可以与人走得更近些。人却偏要给神蒙上神秘面纱,使之高高在上。
闇亭寺既拜观音,也拜张圣君与卢公。观音是真正慈悲为怀具有“菩萨心肠”的菩萨,张圣君和卢公都是嵩口人,“自家”的神,早已在民众心里生根发芽。闇亭寺,确是无须过于铺陈。
读过一段有趣的对话,出自陈鸣鹤作的永泰方广岩《天泉阁记》。大意是,有客诘问沧菴居士:这方广岩洞,本为空体,纤尘不染,随意建了楼阁,生出障碍,少了生灭相续需要的“空”,不如将楼阁铲除,还它应有的廊澈清净。居士回答说:你只知道楼阁为障碍,却不知楼阁起盖时,岩体不增,楼阁倾圮时,岩体不减,“空体自如,更无差别”。客人听了,无话可说,礼拜而去。神秀说:“身是菩提树,心为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慧能却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这桩公案,慧能胜了一筹。慧能后来成了莆田少林寺禅宗南宗创立人,显然对方广岩、闇亭寺是有影响的。
有物无物,并非心生障碍的本因。心性近佛,佛在心中,不在寺院富丽堂皇与否。世界本来就是空的,世间万物无不是一空字。闇亭寺的漫不经心,或许正深藏此禅机呢。
闇亭寺见性随缘,也不忘点化人。偏殿的屋子,门是不关的,“空门无须关”。屋内摆设简陋,墙壁上却绘制了许多配诗彩画,皆出自乡村画匠之手,线条拙稚,色彩媚俗,内容则颇具深意。
有一幅署名樟谷山人的画,描绘的是春天插秧的景象,题诗就极有禅机:“手把青秧插水里,低头便见水底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
抬头是天,低头也能见天。退步有时也是向前。老子说的“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大概也是这个道理。禅的要义,是破执著。退一步,歇一歇,或许能见另一番天地。生活不是耍杂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固然是好,把握不住,可能就要往下摔。人生无须总是向前,身心疲惫时,可以停停脚步,回望来路。或者,换一种方式前行。
磬扬法师原名杨道明,曾任闽赣省苏维埃主席。1935年,红军主力北上,闽赣省委机关与留守的红军队伍,在洑口紫山的最后一役中被打散,逼于无奈,杨道明与闽赣省委书记钟循仁遁至闇亭寺,削发为僧,皈依佛门。
这是另一段故事。磬扬师晚年在长庆能仁寺当主持时,见过多次,慈眉善目,俨然有道高僧。由血性青年,一遁60余年,一切早已看淡看破,写出这样的诗是有可能的。想想又觉得不对。这首诗看似平白如话,机锋却深,应该更有来头。
后来查了资料,果然是误传。这则偈语,是布袋和尚的大作。布袋和尚就是弥勒佛塑像的原型,笑口常开,大肚能容,憨态可掬。明代以前,弥勒佛的法身庄重肃穆,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布袋和尚太有名了,形象又实在太过可爱,于是替代了弥勒佛原来的法相。世人往往凭意愿随意改变神像,最典型的是观音菩萨,居然从男身变成了女身,神好像也并不在意。我佛慈悲!
若有机缘,很想去闇亭寺住上一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