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家恬
以前,冬收后的农田,除了少部分种上蔬菜,播下紫云英外,大部分处于闲置状态,成为冬闲田。勤劳的农民不会让它一直闲着,也不愿让自己和耕牛一直闲着。于是,开始冬翻,即冬季翻田。有趣的是,在我的老家不叫冬翻,而叫起冬,仿佛要把整个寂静的冬天翻个底朝天!
起冬旨在曝土。“冬至前犁金,冬至中犁银,冬至后犁土。”打铁要趁热,犁田也要趁早。冬至以前,日头温热,能把垡曝干、曝白,直至曝化,再经降霜落雪,至少可以杀死虫卵与病菌,减少来年作物病虫害;同时让泥土蓄积太阳热量,贡献给来年作物,而且热死部分野草种子,降低它们的发芽率。过了冬至,每天非雪即霜,寒气重,曝土效果势必大打折扣。
起冬少用锄头,多用犁。犁是一件极其重要的农具,可列农具之首。无犁之家,称不上农家;不犁之人,称不上农人。一丘田的起冬,往往是从田边开始的。犁田不绕圈圈,大多犁成埒,整齐的埒。犁田的左手牵着绊肩绳,右手握住犁梢左侧那个耳朵似的犁柄,提起,稍稍前倾,犁铧插入泥土。口令一出,牛背一拱,肩峰一耸,便起步了。犁梢被掌控于右手,像一个人的把柄落在别人手里,自然受制于人——手略略下垂些,犁铧就吃浅,略略扶起,犁铧则吃深;稍稍向左或向右摆动,缓缓而平稳地前行。黝黑的垡从犁镜爬上来,顺着犁镜,拱起来,卷出去,如花瓣——不是梨花,却胜似梨花。那是从泥土里,从犁尖上绽放出来的花,别样的花,不妨叫“犁花”吧。一垡连着一垡,形成一线。那一线不叫一行,而叫“一澻”。每三五澻的垡依偎着,组成埒,或直,或弧,随田赋形。回望一眼,如晤唐诗宋词。
老到的人犁过田边田角时,会使犁铧半立着,从塍脚或田塍内侧滑过,犁尽边边角角。犁田免不了转弯、后退和调头。若要左转,左手就拽绊肩绳,右手握住犁柄,稍稍提起犁底,牛就心领神会,转了过去;若要右转,左手就稍稍放松绊肩绳并甩弹牛腹,右手握住犁柄,稍稍提起犁底,牛仿佛士兵接受了无声命令,转了过去;若要后退,左手就拽绊肩绳,右手握住犁柄向后拖,轻轻一声“猗——”,牛就乖乖停下,向后挪步……若要调头,左手就拽绊肩绳,右手握住犁柄,提起犁,轻轻一声“猗——”,牛就俯首听命,回头。
田野瞬间涌入许多人、许多牛,陡然热闹了,众牛同耕的盛景渐渐呈现。彼此隔着好几丘田,远远地,扯开嗓门,时而说农事种苗,时而说邻里趣闻。说到起劲处,兴奋起来,吆喝牛的声音也更洪亮。“咑——”,有的人故意将吆喝声拉得很长很长。居然有人不服气,将吆喝声拉得更长。他们暗中较劲,吆喝声此起彼伏,一阵高过一阵,如同公牛的哞叫。雄浑的喊声像水一样漫过,灌满半个村庄——害得许多前来觅食的小鸟,飞到半路便踅回。只有尾巴一翘一翘的喜鹊、鹡鸰亦步亦趋,欢快地叼起蝼蛄或蟋蟀;倘若吃到泥鳅或黄鳝,就等于乞丐邂逅酒席了。
而牛呢,则低着头,弓着背,吃力地拉犁,经过塍边时,乘机伸长舌头,卷些半青半枯的野草吃——往往招致主人打骂。牛犁田,委实艰辛,诚如清人吴存楷《犁田行》所道:“春泥荦埆苦坚硬,犂深入土三尺强。”人也像牛一样渐趋沉默,几乎不吆喝,只是扬起手中的竹枝赶牛。
田越犁越肥,牛越拖越瘦,自古只有累死的牛,没有犁坏的田。“男人学犁耖,女人学生囝。”犁田是辛苦事,一般由壮年男人承担,女人几乎不犁田。犁田是基本功,可有些人一辈子都学不会。不会犁田,怎能算合格的农民?每到犁田的时候,总是麻烦别人,总是让自己的女人给帮工的男人送点心,心里也不是滋味。
牛也欺生,也会刁难不熟悉的人。不过,再调皮、再倔强的牛在老农手里,也会变得听话,变得顺从。对于老农,连孔子都承认:“吾不如老农。”何况少不更事的我。我向来敬重善于犁田、耖田和布田的老农。他们是活着的农耕史,是农业的大百科——只有他们真正懂得泥土,懂得种子,懂得节气,懂得稼穑,懂得很多生活常识。
有几年犁田也用“铁牛”——拖拉机。那时,车路尚未修通,将“铁牛”拆卸,由青壮劳力抬进村,重装。村内也没有机耕道,只好委屈“铁牛”走牛路。“铁牛”犁田快,但人们并不满意,都说“铁牛”犁田像母鸡坌土,过于浅薄,常常压坏田塍;都说“铁牛”不灵活,只能犁大丘的田,那些扁担状、斗笠状、秧船状、裤带状、草鞋状的小田,根本犁不了;都说“铁牛”整天冒黑烟,“噗噗噗”响个不停,吵死人。没几年,“铁牛”下岗,牛耕场面又重现了。
渐近年关,乡亲们既要准备过年,又要上山割芒,准备年后烧田。烧田类似烧粪,浓烟滚滚。每亩一般烧五六十堆。凡是焚烧过的田,水稻特别茁壮,叶片特别墨绿,颗粒也特别饱满。大火把丰富的精髓传递给土地;或者净化土地——把过多的潮气驱走;或者打开输送浆汁于新种植物根部的田地的孔道;或者使土质紧密,使田地里过分敞开的孔道收缩,以防止过多的雨水渗入。
该犁的田都犁了,只剩烂田在等待锄头的光临。烂田也是一种湿地,永远是冰冷的。冬天过寒,翻烂田大多推到立春之后。
春寒料峭也欺人。吃过早饭,等到日头出来,换上落田衫,扛着锄头,趿着百衲鞋,缩着脖颈,瑟瑟发抖地来到田边。立于田塍,卷起裤脚,蹬去鞋子,冰冷倏地刺进脚底。右手插入裤袋,左手拄着锄柄,将锄头立在田里。一边颤抖着伸出脚尖点了点水,一边“咝咝”地吸气,踏入田里。不一会儿,寒冷就蹿到膝盖乃至胯下,好在双手还热着。滑溜的锄柄握不住,不得不停下来,往手心啐些唾沫,或瓦起手,舀些田水,合掌摩擦一下,浑身渐渐冒汗。不过半天,双臂发酸作痛,手指也变得扁平而有棱角,僵似铁叉,难以屈伸,只得像剃头师傅将剃刀就着麂皮鐾一鐾那样,不时举起手来,摩挲头发,抚慰可怜的手。
翻烂田留给我的深刻记忆,还有黄鳝和泥鳅。发现翻滚出来的黄鳝和泥鳅,要么把它们直接捞起,放入背篓;要么使劲地捏其尾巴,将其头部对着锄柄猛磕几下,抛于田塍,收工时,拈一条草芯穿过鳃部,穿成一串带回。洗净,用茶油煸熟,加入少许红酒或笋丝,味道绝佳。
起了冬,春天也就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