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雕老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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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顺荣

他那儿,门脸窄小,却终日散发出一种气味——松木的清香与桐油刺鼻的气息混在一处,总执拗地钻入过路人的鼻孔。我每每路过,便不由自主踅进门去。

老周的小作坊,昏暗却令人安稳。这里四壁挂满各式雕刀,有长有短,有宽有窄,寒光闪烁,如列阵待命的兵刃。光线穿过小窗,于木屑飞舞中投下点点光斑,如撒下一把金箔,在厚重沉暗的木屑堆上跳荡,又无声地消逝于角落的阴影里。

老周其人,身躯矮小而精悍,双手枯瘦却异常有力,布满厚茧。他常坐在角落,手握一块木头,指节分明的手指在木头上缓缓摩挲着,仿佛抚触着岁月,又似在叩问木头深处深藏着的生命。他雕刻时,刀尖沉稳地啃啮着木头,一下,又一下,木屑纷纷扬扬飘落,如无声细雪般飘落,堆积于他脚旁,堆积着光阴与专注。

老周最喜雕鹰,案上鹰的雏形已不知凡几:有的振翅欲飞,有的傲然睥睨,有的正凝神俯察。鹰爪皆刚劲似铁,翅翼则被雕琢得羽毛毕现,惟妙惟肖,但鹰的眼睛却总半眯着,仿佛只待他最后一刀点活那睥睨万物的眼神——然而,这最后一刀,似乎从未落下去过。他常喃喃自语:“差一毫厘,神气便飞走了,魂不能轻易点啊。”那刀便悬着,鹰也悬于半成之中,翅膀凝固在木头里,永远飞不出这间小屋。

老周偶尔也会提起旧日时光。从前,镇上祠堂大梁的雕花,富户人家神龛上精致的花纹,皆出自他手。那时节,刻刀之下,龙飞凤舞,百鸟朝凤,光彩照人。他目光里浮起悠远的光,手指比划着,仿佛旧日辉煌的纹路仍刻在他记忆的木头里,未曾剥蚀。

后来,镇上忽然冒出了机器刻花的小店。橱窗里陈列的物件,花鸟虫鱼,无不光洁整齐,尺寸精准得让人心惊。一日,我瞥见老周也立在那店外,默然凝视良久。他微驼着背,久久不动,目光如木屑般散落于冰冷的玻璃上。那日作坊里,刀声竟意外稀疏了,仿佛连木头也察觉到了主人心中无声的惊雷。

再后来,老周身体日渐衰弱,咳嗽声如钝刀刮过木面,沉重而滞涩。然而他仍固执地倚坐于角落里,手中握着那把祖传的刻刀,摩挲不休,刀刃上沾染着他生命余温的微光,如同寒星。那刀握在手中,比寻常刻刀沉三倍,刀柄被岁月磨得油亮,刃口却仍寒光凛凛,仿佛深藏着一代代匠人血脉中不灭的力量。

他临终前,我前去探望。他竟挣扎着,将那把沉甸甸的祖传雕刀,颤巍巍地递予我手。我慌忙接住,刀柄上仍残留着他微弱的体温,可入手却轻飘得令我心头一坠——仿佛那刀上附着的魂魄与千钧重量,随着老周生命的流逝,霎时消散了。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发出声音。他目光缓缓移向墙角木架上那些永远半眯着眼的鹰群,随即,枯瘦的手慢慢松开,如一片风干木屑般垂落下去。

老周故去后,作坊便无人料理了。某日我踱步进去,阳光斜照,木屑在光柱里缓缓浮沉,却如死灰般沉寂。我抬眼望向那些鹰,它们依旧姿态各异,爪喙锐利,羽翼分明;可当光柱扫过它们半眯的眼睛时,却再不见昔日沉潜的威仪——那双双眼睛,如今只余下木头空洞的呆滞。

满屋子的鹰,终于都“死”了。

从此那作坊成了封存的棺木,锁住了老周一生的光阴与刻刀声。如今尘埃落定,只剩满室木屑,在偶然漏进的微风里,如轻烟般打着旋,那是生命与手艺最后一点灰烬的余舞——木屑飘飞,在光里无声地浮沉,沉落,再浮起,像一场无休止的、寂静的祭奠。

老周雕了半世鹰,最终也像自己雕出的鹰一样,凝固在未完成之中。那些未点睛的鹰群,如今在黑暗里睁着木头眼睛,倒成了时光的守灵者。刀魂已逝,木魄犹存,匠人的体温从刀柄滑落,那沉甸甸的手艺轻得接不住——原来有些东西失传,并非轰然倒坍,却像木屑飘坠般无声,如死灰在光柱里浮沉,竟不惊扰尘世分毫。

于是作坊锁闭,木雕的鹰群,便永远悬在了未醒的梦里;而人世间,只多了一间盛满木屑与寂静的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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