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话》小路
福州炭精画,又称炭画、炭像,这门以炭精粉为颜料、羊毛擦笔为工具的传统民间肖像艺术,正在时代的洪流中渐渐隐去。它兴起于清末民初,鼎盛于20世纪中叶,曾是老福州人留存家族记忆的重要方式。在照相技术尚未普及的年代,炭精画因其「逼真、耐久」的特性,成为连接生死、传承记忆的桥梁。
老福州人大概还记得,福州横街曾有过一家「振坤画室」。画室主人张振坤是福州炭精画的代表人物,我们想为这位老师傅和这门老手艺写一篇文章,留存一份念想。这念想,不仅是一个家族的回忆,更是一座城市的记忆。
炭精画并非福州独有,但在福州的发展尤为兴盛。它的雏形可追溯至晚清,当时摄影技术尚未普及,人们依赖画师绘制肖像。福州作为东南沿海商贸重镇,画像需求旺盛,炭精画因其特性成为主流。20世纪30-60年代,福州炭精画迎来黄金期。文化宫、横街、中亭街一带聚集了大量画像铺,画师们为市民绘制祖先像、证件照,甚至政治人物肖像。福州民间画师将其技法系统化,并吸收西方素描技巧,使画面更具立体感。
张振坤1939年生于福州闽侯,15岁拜民间画师梁超群为师。梁超群原名梁逸照,字守铭,闽侯城门梁厝人。他11岁拜台江民间画师杨云章为师,学古人物写真,14岁出师后先后在马尾、南台三保、中平路开设「超群画社」,尤擅肖像画。在昏暗的画室里,少年张振坤每日需完成「九宫格」定位练习,用炭粉反复晕染上百次。1957年,他在原八一七中路南端上杭路口创办了「振坤画室」。
张振坤的创作和想象力特强,有的已故者身前未留下照片,他可根据亲属叙述并参考其子女容貌进行创作,同时还配画室外不同的背景,作品形神兼备。张振坤敏锐地发现传统炭精画存在「重形轻神」的局限,遂引入苏联契斯恰科夫素描体系。通过明暗对比,他创作的炭精画像首次实现「颧骨透光」效果,在业内独树一帜。当时有美术评论家赞叹:「张氏炭画,已突破匠艺,臻于艺术。」
张振坤的弟弟张发羡早年在「振坤画室」学画,后来在吉祥山东侧开了「墨林画像馆」。他说他70年代步入画相业时,全市还有画相店三四十家,那时生意很好。但随着照相业的发展,画相店的生意日渐清淡。如今,在福州文化宫对面一个不起眼的小巷子里,还保存着一家没有招牌的炭精画店。画师陈腾十八岁开始在「振坤画室」学习炭精画,这一画就是近三十年。「我这家炭精画店,是福州最后一家了。」说这话时,陈师傅心头五味杂陈。陈腾师傅的店里,一个放大镜、一盒炭精粉、几支毛笔,再加上一张纸,就是全部作画工具。墙上挂着几张完成的作品,其中黑白分明的肖像在昏暗的室内显得格外醒目。
陈腾师傅已经不能靠炭精画维持生计了,他说很多人以为炭精画是专门为死者画的,年轻人更是不知道这门手艺,在时代的洪流中,这门手艺已经彻底没落了。张振坤师傅的儿子张祺丹自幼随父亲学习炭精画,在父亲过世以后还仍然维持着数年「振坤画室」的经营。他保存着一张上世纪八十年代「振坤画室」的宣传单,上面写着价目表,以及为外地顾客提供的「远程服务」:外地的顾客可把相片与款寄于画室,在一星期内用挂号邮寄把画好的相寄去。宣传单上介绍了「振坤画室」所画炭精画的特点和保证:特点:立体真实、形态具存、层次分明;保证:永不褪色、保证包像、取相准时。这些文字,如今读来恍如隔世。张祺丹也已到退休年龄,他的妹妹张榕一直鼓励他重新拿起炭精画笔,张祺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说:「时代已经过去了」。
陈腾师傅说,他不希望自己是这门手艺的最后一个继承人,但恐怕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偶尔会有老人拿着泛黄的老照片来找他,希望能把模糊的记忆重新定格在纸上。这时,他会像当年师傅教他的那样,先用九宫格定位,再用炭粉一层层晕染,让那些逝去的面容重新浮现。
在数码影像泛滥的今天,炭精画这种需要极大耐心和技艺的手工艺术,正在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但那些留在纸上的炭粉,却真正做到了「永不褪色」的承诺。每一幅炭精画都是一个时代的切片,记录着普通人的悲欢离合。梁超群师傅过世得早,作为他的嫡传弟子,张振坤师傅扛起了福州炭精画的大旗,用一支炭笔改写了福州肖像画的历史。如今,这段历史也即将画上句点,但那些留在福州人家中的炭精画,那些黑白分明的面容,依然在诉说着这座城市的故事。
在陈腾师傅的小店里,阳光透过塑料门帘照在未完成的画作上。炭粉在纸上呈现出细腻的层次,仿佛随时会从二维的平面中走出来。这或许就是炭精画最神奇的地方——它让记忆有了质感,让逝去的时间在纸上重新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