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莹
晨起上班,小区对面外国语学校墙角垂露的长春藤,正将昨夜月光酿成琥珀色的蜜。想起十几年前买房子时,开发商把小区吹得天花乱坠,我却被大门口一株少有的榕抱玉兰所吸引。一棵小榕树在大玉兰树上寄生,最后二者紧紧地合为一体。这才是要紧的邻居!如今,我窗前的道路上满是香樟,小区后门附近十六中里还有流苏树,打开阳台玻璃门,满室都是草木清谈。
雨后的青石板路泛着幽光,像打翻的砚台淌出的一条墨河。墙角虎耳草擎着一点水珠,恰似美人垂泪。老仓山这一带老房子的墙根下经常可以看到蕨,新发的拳芽蜷着翡翠般的心思,轻轻一掐,汁液便染绿指甲。不少浅蓝色的百叶窗外,瘦瘦的蔷薇正攀着竹篱编织粉白锦缎。折一小枝插在陶罐里,斜斜一枝,倒把整间旧屋子衬得清贵起来。随着高温渐渐干枯,倒比鲜花更显风骨。
我闲着无聊爱翻旧书、旧东西,好多侦破小说已被翻至卷边,扉页夹着的银杏叶还沾着去年的秋霜。雨水的滴答声里,看青苔悄悄爬上砚台边缘。前日我收拾旧物,翻出二十多年前本科年级奖励的硬皮笔记本,扉页还题着“格物致知”,泛黄纸页间夹着银杏叶标本。清晰的叶脉里,藏着整个秋天的私语。在很久以前,在那些雨打芭蕉的春夜,我总爱把一些香草美人的句子一笔一划抄在这里。墨色在纸间游走,我恍惚看见古人涉江而来,衣袂沾着杜若清芬。我现在也还会手写一些东西,只是人到中年,如今笔锋里多了几分苍苔的斑驳。现在想来,格物何尝不是格心。
整理旧信札,泛黄的信封里滑出小小一片红枫。墨迹已淡的钢笔字写着“友谊地久天长”。信纸重归檀木匣时,我瞥见案头新开的垂丝海棠,恍然明白草木比诺言更守约。就像最近沏茶,爱用那只天青釉葵口盏,茶水总要比平日浅三分。老茶人说,茶满欺客,水浅见性。这话倒合了侍弄花草的道理:水芹要浸根,墨兰须半旱,过分的殷勤反而折了草木风骨。学会不再追问不告而别的人,任他如蒲公英般散入天涯。
现在赏桂花,都不用等到白露后,四季桂就香得醉人,采了半篓子用蜂蜜腌着,瓷坛子摆在博古架上,倒比那些拍卖会得来的摆件更风雅。常有人惊讶我识得不少草木的学名,却记不住别人的相貌和头衔。其实人心如风信子鳞茎,层层剥开会熏疼眼睛,倒不如看茑萝在晨光中舒展触须来得真切。哪怕腊月飞雪时孤独一人,也会有盆水仙开得正好。铜炉煨着陈皮普洱,蒸汽在玻璃窗上画朦胧山水。我年轻时总向往闹市区的大平层,如今明白了方寸斗室亦可成洞天。
人老了,衣橱里素色衣衫渐多。聚会时常有人说我“不食人间烟火”,他们却不知我每日与烟火最亲近。我好吃美食且不说了,晨起扫落花,午间焙草药,黄昏时看着夕照把忍冬藤染成金线,我没有觉得哪件事和烟火没有关系。若没有事情做,我就剥菱角和花生吃。毕毕剥剥的声响里,藏着比寒暄更真诚的韵律。
我很喜欢“植物星球”这个公众号。这些年,我愈发觉得,识得墙根一株普通的婆婆纳草的脾性,胜过识得十张善变的脸。那些需要桌卡的热闹场域,总让我想起雨后草丛里的菌菇——看似鲜妍,却经不起半日晾晒。倒是小区角落那丛鸢尾,岁岁顶着同样的蓝紫,连开三日便凋,倒比酒会上的长袖善舞者更懂进退之道。我想起钱锺书说的“吃了鸡蛋不必认识母鸡”,不觉莞尔。
深夜睡不着,我会去看廊下的夜来香。月光像筛过的银粉,洒在它的花序上。想起古老的诗句“采采卷耳,不盈顷筐”——两千年前的草木与今夜的星辰,原是同一种古老的语言。
我这些年渐渐懂得,有些书要等到40岁才能读懂,就像有些花须得历尽风霜才肯吐露芳华。年少时总怕错过什么,如今明白真正的错过,是坐在镶金边的座椅上,却听不见雪压南天竹的脆响。这些年越来越觉得,每片叶子都是未写完的信笺。紫藤知晓如何将月光织成锦缎,银杏懂得把秋风谱成绝句,而人呢?却总在别人的许诺里走失。或许真正的智慧,是学会像地衣解读岩石那样,在寂静中聆听万物生长的密语。
人到中年,当在草木里拾得岁月真意。看蕨芽蜷着翡翠心事舒展,便懂生长无需喧哗;见银杏把秋光酿成金箔,方知沉淀自有分量。草木从不说谎,朝颜知露重,苔衣记晴阴,在叶脉的纹路里,藏着比人心更清澈的活法,让中年步履踏过芳尘,皆成诗行。人到中年,亦当如识得草木般删繁就简。看惯了人面如翻书般更迭,便知紫藤攀竹篱的执着,远比酒桌上虚浮的寒暄更见真章;尝过人心似残荷经霜的凉薄,方懂木槿朝开夕落的坦然,胜过周旋于名利场的长袖善舞。就像删去多余的枝叶,方能让老梅虬枝在风雪中舒展筋骨。那些在觥筹交错间虚掷的时光,怎及檐角长春藤垂落的露滴清亮?删去无效的人际藤蔓,不是疏离,而是让生命在删繁就简中,如松针凝霜般沉淀出独属的风骨,于岁月深处自成丘壑。
草木荣枯里,藏着所有人间事的注解。正如那些插瓶里,风干的山茱萸果正与星空对弈。
这局棋,已下了四十个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