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明坤
天像是被谁捅漏了底,灰蒙蒙的云絮沉甸甸地坠着,雨便这么不紧不慢地筛下来,没个丁卯的停歇。墙壁洇出深浅不一的湿痕,像老人臂上蔓延的暗斑,空气里浮动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混合着泥土腥与织物闷潮的“漤”味儿——这便是梅雨了。南方人嘴里,这叫“黄梅天”,物件发霉,人心也仿佛能拧出水来。
晾在阳台上的衣裳,挂了三天,摸上去依旧潮叽叽、凉沁沁,仿佛能掐出二两水。隔壁张婶天天瞅着窗外叹气说:“唉,这鬼天,衣裳晾不干,骨头缝里都爬霉丝喽!”她到底忍不住,瞅着雨脚稍细的当口,把樟木箱底的棉袄、呢子大衣一股脑儿抖搂出来,搭满了客厅的椅背、门框,花花绿绿,像开了一场无奈的赛宝大会。那股子陈年樟脑丸混着隐隐霉味的气息,固执地钻透雨幕,弥漫了整个楼道。
物业处的师傅也坐不住。小区院角的阴沟被落叶淤泥塞得结实,雨水排不走,在低洼处积成一片浑浊的小泽国。他披上旧雨衣,抄起长长的铁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蹚过去。铁钩探进淤塞的沟口,搅动,拖拽,发出沉闷而黏腻的“咕噜”声。黑褐色的泥浆裹着腐烂的枝叶被一点点掏出来,那股子沤久了的、刺鼻的腐臭味,直冲脑门,连檐下的麻雀都给熏得扑棱棱飞远了。师傅弯腰的侧影在雨帘里晃动,雨衣下摆不住地滴水,他时不时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分不清是汗是雨,嘴里低声咒骂着天气,手下却一刻不停。通开的刹那,积水打着旋儿找到出路,“哗”地一声奔涌而下,倒似憋屈许久后一声舒畅的叹息。
这连绵的湿漉里,也并非全无生趣。巷子里的娃儿们,穿着各色小雨靴,专拣水坑“啪嗒啪嗒”地踩,看泥水四溅,笑得没心没肺。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古诗里写的是蛙,我们这儿,倒成了小水洼里快活的“小青蛙”。偶尔雨歇片刻,湿漉漉的石板路上,蜗牛便慢悠悠地出来巡游,背着它那间透明的“水晶宫”,身后拖出一道亮闪闪的银线,惹得几个小脑瓜凑近了,看得入神。
家里的铁锅也没闲着。母亲把珍藏的笋干、咸肉翻出来,又切几块老豆腐,咕嘟咕嘟炖上一大锅。厨房里灶火幽蓝,锅盖边缘“噗噗”地冒着白汽,浓郁的咸香混着豆香,霸道地驱散着屋角的潮气。待到汤色浓白,盛上一碗,热腾腾地捧在手心,那暖意便顺着喉咙一路熨帖到肠胃深处,连带着被梅雨浸泡得有些发皱的心绪,也仿佛被这醇厚的滋味一点点熨平了。
窗外的雨声是永不疲倦的伴奏。时而细密如春蚕啃桑,“沙沙沙”地织着无边无际的网;时而又骤然转急,万千银线抽打着瓦片、树叶、晾衣的铁架,嘈嘈切切,嘈嘈切切,奏一曲宏大又单调的交响。檐口的雨滴,不紧不慢,笃,笃,笃,敲在石板上,年深日久,竟将那石板也滴出一个个圆润的小窝。这声音听久了,心也奇异地静下来,仿佛被这亘古的节奏同化,沉入一种潮湿的安宁里。
梅雨磨人,却也养人。它把天地泡得绵软,把时光拉得悠长。它让人在霉斑与湿漉里学会忍耐,在檐滴的慢板里咂摸出几分静气。它提醒着,生活并非总是朗日晴空,总有那么一段日子,是黏腻的、晦暗的、需要耐心打理的。然而,就在这湿漉漉的、仿佛要发霉的间隙里,一碗滚烫的咸肉笋干汤,一声孩童踩水的嬉笑,甚至物业处师傅疏通阴沟后那一声浑浊的水响,都成了穿透雨幕的光亮。
原来最深的滋养,未必是灼灼骄阳。这缠绵的、无孔不入的梅雨,以它特有的耐心和湿润,浸透瓦檐,浸透石板,也浸透了日子粗糙的纹理。它默默催促着青苔爬上墙角,催促着瓜藤在湿气里疯长。它让万物在一种沉滞的节奏里,悄然积蓄着生长的力量。
这恼人的梅雨啊,它下得人心烦,却也无声地润泽万物。它是一曲低回冗长的慢板,在湿漉漉的屋檐下,固执地吟唱着生命那晦暗又蓬勃的韧性——原来最深的根须,往往扎在无人喝彩的雨季里,默默吸吮着晦暗,只为日后撑起一片晴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