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孙照宇
我们村常被男方家请去定做新婚眠床的细木师傅是益叔公。这一带的人们,通常把木作师傅分两类,一类是从事木作建筑的,称为大木师傅;一类是从事精细的木作家具及木料装饰行业的,称为细木师傅。
真正的高手在民间,乡间的能工巧匠世代传承络绎不绝。益叔公看着东家备下的木料,他会帮着分门别类——梧桐、柿木、杨木能做门板、窗棂、桌面;洋槐、枣木、椿木结实,适宜做门框、桌椅腿、面板、窗框。益叔公会跟东家推心置腹,这块木头能裁成大料,剩余的边角可以拼贴利用成什么。
斧头、凿子、手锯、锛等等这些木匠赖以谋生的工具,只要益叔公拿在手里,顿时变成手臂的延伸器官似的,灵活自如就像十个手指头一样任他心想事成。只要一拿起这些工具,工房外面的人声鼎沸、鸡鸣狗吠,他全都充耳不闻。益叔公知道,得先成就这些木头,才能成就一对新人,也才能成就他自己。
益叔公用刨刀刨出的木板,表面顺滑光洁。你看他那动作,站成马步,伏身把头抵向前方,双臂只一平推,刨刀过处,随着不同木材特有的香气溢起,刨花汹涌奔突翻滚,一气呵成潇洒无比。
益叔公锯木料,好像戏台上的武生,张开马步拉着架势,雪亮的锯子合着手臂上肱二头肌的一张一弛飞速舞动着,好像二胡拉弦乐声四起,绵密均匀的锯末纷纷扬扬挥洒了一阵子之后,只见刚才的粗木头,变成该长的长、该短的短、该宽的宽、该窄的窄的木料坯子,线条平顺,锯口端直,光彩照人,等待他后续工序的摆弄。
益叔公做的雕花眠床,古朴典雅,工艺考究,而且从下料到成品,工期十来天就能做好,别的师傅花上个把月往往还交不了工。
益叔公开工干活的日子里,邻家的顽童会呼朋唤友前来凑热闹。他们喜欢看他动作夸张地一手提着木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上一小会儿,拿鲁班尺这头量量,那头划划,然后屁颠屁颠地被招呼着帮忙压稳墨斗的一头。只见益叔公一手捏住从墨斗拽出长长墨线的另一端,另一手从墨线中间往上一拉一弹,一条笔直粗黑的墨线就给木头定了乾坤。
益叔公抡斧拉锯推刨攥凿忙乎着的时候,顽童们就到处挑拣着形状不一的边角废料,在一边搭建着想像中的高楼大厦,与他手底下那些翻飞的刨花和飘扬的木屑,幻化成他们关于师傅工匠的最初启蒙,无忧无虑地日渐长大。
那些刨花,成了东家烧火煮饭的绝佳燃料。就是那些锯木头产生的木屑,也不舍得糟蹋。填一炉灶的锯屑足以煮好一顿饭,比烧秸秆杂草树叶强多了。
媒婆来夫家商量聘金盘担等结婚礼数的时候,雕花眠床已经开始在“安金”油漆了。益叔公在床头堵板上雕着“麒麟送子”,阔嘴咧腮、金鞍玉镫的麒麟仰着头,递过来一个憨态可掬、紫袍蓝裤的胖娃娃;床尾堵板则雕上一对喜鹊在梅树枝头嬉戏,地上成群的牛羊心满意足啃着丰茂的水草,寓意丰衣足食、喜上眉梢……就连遮风堵上面搁着的板架橱,以及床脚柜、脚踏柜、梳妆台等等房内附设,也都精雕细琢着各色人物走兽、花鸟虫鱼。更为别出心裁的是,益叔公在那些附设的橱柜上做了几个木锁。有需要两把木钥匙一起开启的鸳鸯锁,有内部构造迂回曲折的迷宫锁,有把锁孔置于隐蔽处的暗门锁,为和聘金盘担一起送到女方家的嫁妆箱配的是十二生肖锁。在闽南,锁也寓意安全、永恒、亲密无间。
打造一张好的眠床,需要木工、漆工分工合作,缺一不可。益叔公的刀法工艺让媒婆看得眼花缭乱,刚对着夫家啧啧称赞极尽巧嘴之能事后,转身她又来到女方家里,绘声绘色地汇报复命,女方长辈听得心花怒放,仿佛憧憬到了家中姑娘未来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