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苏静
我的家乡定海是座半岛渔村,形如单臂出拳,扼守闽江口北岸的定海湾。它安卧在龙山与双髻峰的臂弯里,三面环海的畚箕地形,仿佛随时能筛起一掬咸涩的月光。我家老屋踞于城外半坡,推窗便是绵长的海岸线,深夜枕着涛声入眠时,总觉翻涌的浪花正顺着墙基攀爬,将潮涨潮落的声响灌进青石碧瓦的缝隙。
在通信信号未攀上桅杆的年代,“喊伙计”是连接海陆的唯一纽带,也是定海湾人与大海的古老约定。身为老舟代(船老大)的父亲,最重要的差事便是担起这声呼喊。不过当地人的“喊”则称之“吼”,“喊伙计”叫“吼伙计”,一个“吼”字,真是形象。因为船老大不仅需要叫醒船员,往往还要放开嗓门大声吆喝,那浑厚的吼声穿透晨雾,成为定海湾最响的闹钟。
父亲的生物钟比潮汐还准。潮汛将至时,子夜三响闹钟未响,靛青布衫已窸窣裹住他清瘦的身影。他总在午夜前起床、洗刷、“吃早”,就着咸鱼干咽下番薯米饭,揣上錾有浪花纹的“定风波”铜酒壶,推开吱呀木门,踩着夜色挨家叩门唤醒伙计。那时我常从被窝支起耳朵,听他雨靴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在静夜里敲出细密的节拍。
渔村的夜常泡在咸腥的雾霭里,父亲会沿着盐仓前的石径往下走,别在腰间的铜钥匙串的叮当声,会惊醒墙根打盹的潮虫。他的第一声“吼”总带着露水的潮意:“清江俤——潮水啃到礁石三节骨啰——”那声音像张浸了海水的渔网,带着粗粝的质感,却能精准穿透每一扇紧闭的木门。不消片刻,各家窗棂便次第亮起昏黄的灯晕。一袋烟的工夫后,就能看到同船的渔民们披着“油裳”(雨衣)的身影在巷弄里游动,胶质衣摆蹭过石墙,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同船伙计之间自有一套独特的默契。兴旺伯会推开雕花木窗,手电筒在夜色里划出三道暖黄的光弧,照见他往嘴里塞“征东饼”(光饼)的模样,腮帮鼓得像生气的小河豚。春生哥新婚那晚最为热闹有趣,不谙世事的外地新媳妇拽着被角不肯撒手,父亲就守在石墙外,像撬海蛎壳似的反复吆喝:“春生家的小娘子哎——误了潮水要赔满舱的黄花鱼哩!”直到窗棂“吱呀”一声飞出双雨靴,砸在父亲的箬笠上,惹得巷尾纳鞋底的老妪们笑出泪花。
最绝的是父亲“吼人”的腔调。他往码头一站,腰杆挺得像桅杆,气运丹田的一嗓子能让海湾抖三抖:“德顺家的混小子——该起锚啦——”尾音被海风扯成细丝线,绕着海岸边的相思树晃啊晃。这时,滩涂上的渔船就苏醒了,木壳船的缆绳在礁石间打秋千,木橹撞着船舷“笃笃”响,像是潮水在应和这老掉牙的号子。
记得有一年春分刚过,父亲照例去喊新入伙的“麻面寿”。那年,后生仔前夜帮亲戚操办婚宴,贪杯多喝了几碗地瓜烧,此刻正鼾声如雷地蜷在竹床上。父亲叩门三次,屋里只有老鼠拖过稻壳的窸窣声。久未回声,他只得拾起半块鹅卵石,隔着矮墙往瓦当上投掷。“当啷”一声脆响,惊飞了梁上的燕子,“麻面寿”才揉着眼睛冲出门来,油裳的带子还在腰间松散地晃荡。道头上的伙计们见状哄然大笑,笑声惊飞了滩涂上的鸥鸟……
遇到贪睡的主儿,整船人就跟着“吼”。“龟弟(本名贵俤,因动作迟缓得此绰号),你‘爬’快点——流水差不多了,开头(开航)啦——”此起彼伏的呐喊带着渔家特有的蛮劲,撕破定海湾午夜的宁静。声音掠过海面,即便裹着厚厚的棉被,也抵不住这穿透晨雾的催促,往往骂骂咧咧却又麻溜地起身,也顾不着吃早饭,抓起几块“征东饼”,抄起墙角的渔具就往道头跑。作为渔民,谁能跟潮水较劲呢?
台风天的“吼”最见功力。风把箬笠撕成布条,父亲攥着船桨砸门,木桨拍在铁门上的闷响混着雷声,在窄巷里炸开。耳背的“云教山”(当年划龙舟时取的绰号,本名黄芳生)叔听不见,父亲就用桨柄敲后窗,玻璃被震得嗡嗡响:“芳生弟!浪头快漫过码头桩子咯!”等最后一个渔民冲进雨里,潮水早漫上第七级石阶,父亲的油布衫成了碎布条,还不忘给后生们紧安全绳。那嗓子喊得比浪头还凶,却比澳东妈祖庙里的香火还暖人。
如今再回定海,水泥码头停着亮着荧光灯的钢质大渔船,年轻渔民低头划着手机,蓝光映着他们没被海风啃过的脸。有回听见个娃娃问:“爸爸,你们怎么不‘吼伙计’啦?”身穿防水服的男人笑了:“现在微信群里@一下就行啦。”
今年清明节,我摸着老屋樟木箱里的“定风波”铜酒壶,壶底的铭文早被手汗磨平,却还留着股陈年老酒的香。每次返乡,我总爱深夜蹲在礁石上,任潮水漫过脚踝,四十年前的“吼声”有时会突然在耳边炸开,混着橹桨的吱呀、铜钟的清响,在记忆里一浪又一浪地扑来。原来有些声音早渗进了骨头缝,就像掌心的老茧、鱼鳞上的盐花,哪怕岁月把礁石磨成细沙,也磨不掉这一声带着海腥味的“吼声”。
父亲走了好些年,可每次听见潮声,总觉得他还站在码头上,腰杆挺得像桅杆,朝着亮灯的老石屋喊:“开头啦——伙计们——”这嗓子哑得像破渔网,却比任何信号都准,都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