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沈页真
老家的田埂边种着一棵棕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一朵朵大黄花。几场春雨过后,花瓣还会簌簌落下,犹如被剪碎下来的蓑衣边角,堆叠在嫩绿的草丛里,煞是好看。
棕树一年脱一层皮,褐色的毛躁棕皮层层叠叠,好似棕树长出的“髭须”,本地人称它们为“棕衣”。过去赶在春耕前,爷爷总会扛来梯子,在裤腰上别一把镰刀,然后踩着梯子,爬到树上剥“棕衣”。剥完“棕衣”,好似给棕树脱下一件厚重的外衣,树干纹理也变得清晰可见。
爷爷有时还会顺手摘几片棕叶,等立夏到来,再将它们做成“棕甩子”,用于驱赶蝇虫。儿时的我经常跑到棕树下,仰头盼着爷爷能顺道割几穗黄花,它们纷纷扬扬落下来,仿佛下了一场花雨,如梦似幻,甚是有趣。
割下的“棕衣”,爷爷先拿石头把它们压在小溪潭里,待清澈的溪水浸润多日后,再将它们打捞起来抱回家晾晒。晒干的“棕衣”得等缝制蓑衣的匠人来裁制,爷爷虽不会做蓑衣,但是对这门手艺略懂一二。每次匠人上门做蓑衣,他都蹲在一旁看着,不时提些要求,有时是说蓑衣的“肩披”要平直挺立,有时是让匠人调整蓑衣“下裳”的开合度。最后缝合蓑衣时,爷爷还主动配合匠人一起用指头捻棕丝、穿麻线,再拿细密的针脚把一片片“棕衣”串连起来。做好的蓑衣犹如一件盔甲,每次见爷爷穿上“下裳”,披上“肩披”,我就觉得他像一座山,高大巍峨。
最难忘的是暮春插秧时的景象。即使春雨不停歇、田埂湿滑,爷爷仍会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下地干活。他总是挑着秧苗踏过小溪,赤脚踩进松软的田里,先把秧苗装进“秧船”,随后弯下腰,将秧苗一撮撮撕下,再慢慢往田里插种。我则是披着塑料雨衣跟在他身后,大多时候是帮忙补给短缺的秧苗,有时则“开小差”去抓田里的泥鳅。
细雨沙沙落在田里,泛起一圈圈涟漪,吸饱雨水的蓑衣变得格外油亮,爷爷身上的热气透过细密棕毛慢慢升腾,与雨丝交融在一起,犹如给蓑衣笼上一层朦胧的纱。忙完一阵,爷爷才直起腰,抬手抹掉脸上的雨水,目光望向插好的秧苗,眼里充满笑意。见我凑过去扯他的蓑衣,爷爷又低头冲我一笑,仿佛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那一刻,蓑衣上雨滴滑落,滴进泥里,也落在我的心田。
闽南的土地,四季都有不同的农忙,爷爷披着蓑衣,遵循时节更迭而耕作,那也是农耕人对土地的敬重与坚守。正是在这样的耕种中,他教会我,土地就像一位无声的智者,只要用心倾听,就能明白何时耕耘、何时播种。我也渐渐发现那件蓑衣,不仅能为爷爷遮挡风雨,还可以让他更贴近土地,感受自然的力量。
多年过去,那件残破的蓑衣依旧挂在老房子的谷仓柜上,上面布满蜘蛛网,二十多年前的蛙声似乎还嵌在细密的棕毛里,但没人再去摘下。蓑衣终会腐朽,无法长存于世,但我知道,它是爷爷辛勤劳作的见证,是我童年的温暖回忆,更是老一辈人坚守土地的象征。如今,老家田埂边的棕树还在,每年春天依旧会开花,只是身着蓑衣插秧的人已不在,但与他相伴的日子,一直留在我记忆里,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