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杰威
细雨漫过承天寺的飞檐时,我正坐在茶馆的竹帘后品茶。老板阿川拿起紫陶壶沏茶,烟气在潮湿的空气中散开,仿佛开元寺的樱花裹着水雾飘落,在巷口的状元井里旋成粉白的涟漪。
裱画匠林伯就是这时走到檐下,他护着怀里的木匣,身上的旧蓝布衫与巷子里褪色的“衍派”匾额融为一体,唯有木匣边角露出的绢本残片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这幅《风雨归舟图》难得一见,正巧赶着今天送来。”林伯小心展开画卷,绢丝上的裂痕如同龟裂的河床。阿川见状赶紧递过一块热毛巾,林伯却摆摆手,掏出兜里自制的桑皮纸补丁,就着天光开始拼合那些破碎的山水。我望着他的身影,忽然想起西街修钟表的陈师傅,去年他身体不适仍守着铺子,说要把顾客送修的西洋钟调准才去医院看病。
雨势渐大时,林伯说起这幅画的故事。传说嘉靖年间泉州的海商遇台风,整船瓷器碎成齑粉,却在返航时发现船舱渗进的瓷粉与桐油凝成奇异的彩绘。林伯轻抚画卷边缘的浪花纹路,猜测说:“这画上用的钴蓝颜料,估计就是用当年沉船打捞的海瓷磨粉调制的。”阿川忍不住询问:“您这补画的青绿颜料,莫不是承天寺墙头的苔藓调制的?”林伯笑而不答,收起画卷,拿起茶杯,一边品茶,一边听屋外的雨声与雏燕呢喃。
暮色将临,我撑伞陪林伯穿过水汽氤氲的小巷回到裱画室。一走进屋,就瞧见梁上悬着数十个竹编防蠹笼,它们时而随风轻摇,恍若悬垂的星斗。林伯点燃艾草熏炉,青烟顺着雨水泡黑的房梁向上飘散,唤醒满墙等待修复的古画。“这幅画在我手里七年咯。”林伯指着墙角瓷缸里泡着的构树皮,感慨道:“修好它得用谷雨采摘的新芽制纸,今年总算凑齐与原作相近的帘纹。”
次日放晴,我站在楼下看工人更换商铺招牌,忽然看见林伯捧着画匣走向快递站,走过去一问,才知是那幅《风雨归舟图》修好了。“这么快就送回去,您不心疼?”我问道。毕竟昨天林伯还说这幅画卷里藏着潮气,得用新纸慢慢吸干才行。没想到一个晚上他就修好了,看来是一夜未眠。林伯见我实在好奇,便打开画匣,我赶紧凑近细看,昨日还蜷曲如枯藤的绢丝裂痕,此刻竟如被春雨浸润的新芽,妥帖地贴合在桑皮纸补丁上。林伯指了指接缝处,开心说道:“昨夜试了几种浆糊配比,总算找到和原作年代最相称的黏性。”
快递站的电子秤发出“滴”的一声,林伯仔细核对地址标签,将画匣裹进防水油纸中。“修复古画急不得,但有些事又等不了。”他望着门外熙熙攘攘的行人,忽然笑了,“就像这巷子里的老墙,今天补了砖,明天又会有新的裂缝,可修补的人总得在。”
不久后又去了一趟茶馆,听阿川说起林伯念叨着新收的古画得赶在梅雨季前处理。我不禁好奇此刻裱画室里又是怎样的光景?脚步便不自觉往那里去。虽然夜已深,走近发现屋内的灯还亮着,林伯正专注修补画卷,苍老的手在破碎的画纸上穿梭,梁上的竹编防蠹笼轻轻摇晃,艾草熏炉升起袅袅青烟。一间小小的裱画室,仿佛隔绝了外界的喧嚣,自成一方守护古画的天地,我静静伫立片刻,挪步离开,没有惊扰这静谧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