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牵连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在我老家寨坂,乃至闽南大部分农村的悠悠记忆里,童谣一唱,伴着声声杀猪响,年的跫音便从岁月深处袅袅而来。
犹记儿时,家家户户在厝旁都养着一头年猪。猪圈多倚着老厝下风口,毗邻茅厕,猪的秽物顺流而下,化作滋养菜畦的肥力,这是农家与土地之间无声的默契。喂猪的食料,多是家中的剩饭剩菜,厚合菜则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味。厚合菜学名叫莙达菜,也被叫作猪乸菜或猪麻菜,叶片宽厚似掌,翠色欲滴,梗有青白红三色。将其切碎,与米糠搅拌在一起,便是猪儿的美味佳肴。食料一倒入猪槽,猪儿便“哼哧”着吃得欢实。厚合菜不仅是猪的食物,在菜类匮乏的那时,它的幼苗或叶子也是我们餐桌上的可口蔬菜,入口纤维粗粝,满是乡野本真,既能清肠润体,又饱含大地馈赠的滋味。
腊月廿八或廿九,“磨刀霍霍向猪羊”,年的盛事启幕。晨晓,天光初透,大鼎下柴薪烈烈,沸水咕噜翻涌,热气腾腾漫上半空,仿若唤醒沉睡年兽的雾。我猫在土楼二层木栏后,怯生生又难抑好奇,瞪大双眸俯瞰猪圈。杀猪“执行官”们挽袖挥拳,拆了猪圈柴门,一人用麻绳套住猪前脚在前拉,父亲手抡扁担压猪头,并用簸箕或左或右遮挡猪眼,让其按指定方向行走。若猪不听话,另一个杀猪匠就会手攥猪尾巴提拉起来,轰猪出栏。猪知天命,“嗷嗷”嘶鸣挣动,却难敌众人合力,抬上横亘在灰埕上打稻谷用的摔桶的短木梯。杀猪后,撤了短木梯,猪身入了摔桶,热水浇淋,煺毛去腥,一番忙碌后,年猪“素面”示人,白花花、胖嘟嘟,悬卧于架上,预示丰年至、年味足。
接着,最忙碌的当数主妇们,她们手脚麻利地清洗杀猪匠割下的二头肉。二头肉是猪头稍下的肉,纹理粗粝、卖相欠佳,留以炖煮芥菜,炖出的菜别有风味,专用来宴请杀猪人,这是闽南味的“杀猪菜”。
厨房内,阿嫲率领我娘及姑妈忙碌,烟火升腾,肉香漫溢。待菜肴上桌,众人围坐,没有珍馐摆盘,唯有大盘大碗、热热闹闹。而我,怀揣着又怂又好奇的心,全程偷看那紧张刺激的全过程,心也跟着炖煮的二头肉一样七上八下。厨房里飘出的阵阵肉香引聚一家人,围坐八仙桌,品尝新鲜猪肉,欢声笑语在厝间回荡。那浓浓的年味,不单在舌尖蔓延,更在心底荡漾开来。
有些年我在北方过年,老家那杀猪景、烟火情,如影随形。年关又近,耳畔仿若回响年猪叫声,鼻尖似嗅肉香,心中念着“杀猪迎新”的乡俗。那是许多乡村独有的年味儿,是游子魂牵梦萦的念想,暖了岁岁寒冬,伴我余生漫漫。
如今,生活条件日新月异,市场上的肉类琳琅满目、丰富多样,曾经稀罕的猪肉早已成为餐桌上的寻常之物。而我,依旧会在那似真似幻的年节里,守着心中的那片寨坂,守着那一缕缕萦绕在记忆深处的年猪肉香。
夜里,我又梦到了那熟悉的场景。月光洒在土楼的屋脊,映照着猪圈里酣睡的年猪。我还是那个怯生生的孩童,躲在木栏后,看着大人们忙碌。
日子笑着,又走进了年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