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秀杰
春日的罗源湾畔天空澄明,藤草葳蕤,簇簇繁花似锦。四明山下,修葺一新的走马岭古官道由东向北,蜿蜒在山海之间,仿佛一袭苍凉浩瀚的背影,向人们诉说着一段段过往。
罗源新亭至白塔走马岭这段古官道是闽浙古官道的重要组成部分,保存也较为完整。其宽约两米,乃石块铺设,历经岁月洗礼,古道上曾经无数南来北往的商旅、学子们的足迹磨光了石面,多少人用脚步擦亮了光明的前途?石板上留下那些几厘米深的凹槽,据说是旧时商贩们歇脚时用拄杖支架货物时留下的痕迹。这条惊似滇藏“茶马古道”的古官道,近千年来不仅承载着地方贸易往来的重任,也是推动闽浙文化交流与传承的重要枢纽。茶马古道,自然与茶结缘,何况罗源历史上本就是贡茶的发源地——罗源的“七境茶”从盛唐走向明清,在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一直都扮演着茶之王者的角色。在交通不便的时代,是挑夫们肩上的一条条扁担挑起了神奇而又悠远的茶道重量,让偏远的山区在与外界的交融与碰撞中,演绎了一出出人世的悲欢,拓展了一个个生活的希望。
一条古官道,呼应着彼此千年的守望,更是一种叫“乡愁”的情绪在历史长河中的延展。
晨风摇轻露,闲霞落微雨。踏足走马岭古官道,你会触摸到沿途清幽茂林、潺潺流水带给人们的心旷神怡的快感。
向上徒步约半小时路程,在一个馒头状的小山坡上,便可看到坐落在山坳里的革命基点村——白塔村。近年来,该村在乡村振兴的春风浩荡下,村民们安居乐业,几十栋翻修一新的老木屋散落在绿树丛中。村里没有成群鸡鸭,没有恶狗当道,碰到几个发白齿稀的老人在家门口晒太阳、吸纸烟,偶尔来几句闽剧唱段,把日子过得清闲自在。对于凌驾在村庄高架桥上日夜不断奔驰的汽车轰鸣声,在他们的眼里,权当是免费的音乐。
每一条古官道,都暗藏着许多历史故事。罗源白塔岭古官道便是历史人文高度集中的一个典型例子。这里最突出的一个亮点,便是宋仁宗庆历年间,任福建提点刑狱的苏舜元路过罗源时,所题刻的“才翁所赏树石”摩崖石刻。
苏舜元(1006-1054),字才翁,四川梓州铜山人,乃苏易简之孙,与弟苏舜钦齐名,祖孙三人并称“铜山三苏”。至和元年(1054)五月初二日,终于京师(今河南开封)之祖第,官至尚书度支员外郎、三司度支判官,赠光禄大夫,葬于江苏丹徒县五老山。与原配刘氏育有苏涓、苏澥等七子。其为人精悍,重气节,诗歌豪健,尤善草书。有《奏御集》十卷、《塞垣近事》二卷及《文献通考》一卷等作品传世于今。
摩刻于白塔岭的“才翁所赏树石”,字幅高60厘米,宽78厘米,石刻小巧玲珑,十分精美。南宋诗人陆游在《老学庵笔记》卷四中记载:“予为福州宁德县主簿,入郡,过罗源县走马岭,见荆棘中有崖石,刻‘树石’两大字,奇古可爱。即令从者除观之,乃‘才翁所赏树石’六字,盖苏舜元书也。因以告县令项膺服,善作栏楯护之云。”正因为有了陆游这段记录,“才翁所赏树石”才逐渐声名鹊起。乾隆年间,先后任福宁知府和福州知府的四川名士李拔,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路过此地,见才翁石题刻,遂诗兴勃发,题下五言律诗一首云:“千古才翁石,大书列道旁。赏心会独远,寓意味偏长。价自品题重,名因表见彰。摩挲应有托,言象已忘言。”
如今,李拔所勒石刻碑依傍在才翁石旁,岁月相守,与修葺一新的古官道和新建的文史馆一道,见证一个新时代的荣耀光彩。1958年,香港《文汇报》为才翁石作过一次专门报道,曾引来一拨文人墨客观瞻,一时传为佳话。1980年,它被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近年来,罗源县高度重视古官道文化建设,在“连片规划,修旧如旧,致力挖掘人文景观”理念的倡导下,修复修建了一大批基础设施,使得罗源白塔岭这段古官道渐入佳境,每天都吸引着大批游客。
对于陆游,我心里总有这样一种纠结情绪:爱国诗人、情痴、不得志。但我想,生活在那样一个风雨飘摇的无奈年代的陆游,除了敬仰之外,我还能苛求他什么呢?
陆游的一生充满了愁苦忧闷,但在33岁那年,他还是迎来了高光一刻,看到了人间一缕明媚的阳光。那年,他赴任宁德县主簿,当时邑中人口不到4万,那里地广人稀,社会风气与生态环境向好,让他过上一段开心的日子,难怪他在80多岁回忆往事时,兴致勃勃地写下“白鹤峰前试吏时,尉曹诗酒乐新知。伤心忽入西窗梦,同在峬村折荔枝”,以及“昔仕闽江日,民淳簿领闲。同寮飞酒海,小吏擘蚝山。梦境悠然逝,嬴躯独尔顽。所嗟晨镜里,非复旧时颜”。
宁德——作为陆游仕途的第一站,他除了以斗酒尝鲜来消减独在异乡的愁绪外,还多次利用下乡访贫问苦之余,或徜徉青山绿水,或探访野寺幽谷之间。这不仅为他留下了“有善政,百姓戴之”的美名,也丰富了人生阅历,暂时忘却了心中的不快。公元1159年暮春,陆游带上书僮来到宋代道教名山罗源起步洞宫山天庆观游览。宋之前已有文人这样形容该山曰:“是山发脉自武彝(夷)山来。其旁列诸峰,蜿蜒而下者为五马峰,形如蹲伏者为龟山。下有神姥石,相传昔有‘神姥’来此,石上足迹犹存。”如此雄奇秀丽的神山,陆游自然是要浏览一番的。这在他的《剑南诗稿》里有《雨晴游洞宫山天庆观,坐间复雨》一诗为证:“近水松篁锁翠微,洞天宫殿对清晖。快晴似为酴醿计,急雨还妨燕子飞。道士昼闲丹灶冷,山童晓出药苗肥。拂床不用勤留客,我困文书自怕归。”
名山胜景一时催生了陆游才情勃发,但处在那个动荡的王朝,他可曾想过“无可救药”这个词语呢?他不停哀叹与抱怨,总是不肯忘记“手枭逆贼清旧京”,尽管他明白“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的道理,可对朝廷仍充满幻想,以致惹得一身痛楚。即便这样,他依然时刻惦念着山河社稷的安危,黎民百姓的疾苦!他要求当地加以保护的“才翁石”,引得李拔作诗刻碑大加赞赏,如果陆游得知,也该欣慰了。
历史总是一往无前。如果时光能够倒转,让陆游们重游走马岭,当抚摸着历经千古仍在的“才翁石”时,他们会作何感想呢?是怅然若失,还是开怀一笑?
一条千年古官道,不仅承载着千载轮回的脚步声,更有那些在青石板上流泻的阳光,在时间的上游,照映着无数的繁华与沧桑。但愿它们在走马岭上永远能留住山里山外一丝一缕、一缕一丝不曾遗落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