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俊蓉
外公家的老木屋前有一棵青枣树,并排种着一棵歪脖子李树,我手脚并用翻爬过与肚脐同高的门槛,站在门外一眼就能看到。青枣树和李子树周围堆着一圈大小各异的石头,外公说得压压根,以防枣子坠枝将整棵枣树连根拔起。
枣树边有一条铺着碎石的小路,下方是一亩亩水田,被秋色染黄。幽静画布上突然被透明水箭穿过,带起一丛窸窸窣窣的响动,想来是外公早些时候放进水田里的鲫鱼苗又在追逐嬉戏了。
春寒还在枝头打盹时,青枣树先苏醒了。它的生机是从老枝褶皱里钻出来的,起初像粒小拳头,裹着银色的绒毛,得到雨露的暗示和鼓舞后,绒毛软了,开始试探性抽出三两片翠嫩的圆叶,叶颠削出一丝不安分的尖。
入夏前,枝条先疯长起来。枣枝斜斜地往上蹿,像被拉长的翡翠藤蔓,节与节之间舒朗有致,间隙均匀,像是被人拿着尺子一截一截量出来。最妙的是开花,细碎的米白小花攒在叶腋间,只稍微悄悄吐出点甜香,就能引得蜜蜂舞蹈打圈。花谢时落一地碎雪,再看枝丫间,已缀上了米粒大的青果,绿豆似的,却偏生带着点被拉长的苗头,像被谁指尖捏着轻轻抻了一下。
日头一天天烈起来,叶片被晒得发亮,青果也在这时候被远道而来的夏蝉吹了气一颗颗鼓胀起来。它们不是圆滚滚的憨态,是少女腰肢般的纤细,两头略尖,中间圆鼓鼓地收着。骤雨突来,枣子借着雨珠把自己洗得油亮,长度已超了拇指,圆弧更显。有一些等不及的,趁着这场雨早早从枝头跃下,有的落在泥土上,有的落入石缝中,还有一些“啪嗒”坠入小路下方的水田中。这下可开心坏了我们几个小孩子,早早清空了口袋,聚精会神蹲在树下翻石扒土寻枣。不多时便轻轻松松装了一口袋,颗颗饱满,像被打磨抛光过的青玉,咬一口,清脆干涩,却也透出几分可堪等待的清甜来。
不知何时,枣树旁边的那棵李树也枝叶繁茂了起来,在粉白小花即将退场之时生出了青豆大小的硬疙瘩,偷偷尝一口,涩得能麻掉舌头。伏天的日头烤着,青豆疙瘩与日胀大,渐渐晒出浅黄,再染上点胭脂色的红,透出半透明的紫。像是约好了一般,青枣熟了,李子也赶上趟儿了。
满树青枣把枝丫压成浅弯,远远望去像是一把垂坠半开的大伞。风过处,大枣颗颗晃成垂露,坠得叶尖都低了头。青枣树根系不够粗壮,但禁不住它够努力上进,几乎每根枝条上都生长着数十颗饱满脆嫩的青枣,我这才明白了外公提前压石的高瞻远瞩。
我和表姐们高兴坏了,左手一颗紫皮李子,右手一颗青皮枣子。擦掉紫霜咬一口,薄皮脆裂,汁水先带着点清冽的酸冲上来,舌尖刚缩了缩,李子的甜味就漫了上来。再咬开一颗枣子,独特的香味幽幽在口里绕开,不是齁人的蜜甜,是掺着阳光暖香的清甜,混着果皮那点青涩,倒让人从炎热里感受到丝丝凉意。
再一次吃到这棵李子树上结的李子已经是十年后了,彼时外公已经去世多年,外婆缠绵病榻不能自理。青枣树早已不见踪影,李子树没有外公和外婆细心打理,早没了往日的模样。
再后来,外婆也去世了,我和妹妹就更少回老家了。又十年后,我才看到李子树留下的那截残根,像是一把倒扣的锄刀,锄开漫长岁月荒长的野草,让我再次确定,这里真的生长过一棵枣树,一棵李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