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在线 文学与艺术 外公的李子酒

外公的李子酒

广告位

瞿杨生

夏日的蝉鸣震得窗纸轻颤,我推开老宅斑驳的木门,热浪裹挟着陈年的酒香扑面而来,墙角陶瓮上褪色的蓝布条静静垂着——这是外公留下的最后一瓮酒。

外公酿酒,必选在七月中旬。他说这时候的李子“甜中带涩,涩里藏香,最是醉人”。天还没亮透,他就挎着竹篮去后山摘果。回来时,他的裤脚总沾着露水和草籽,篮里的李子却个个完好,青中透黄,表皮覆着一层薄霜般的果粉。

“别用手摸,蹭掉了粉就不甜了。”外公总这样念叨着,把李子倒进井水湃着的木盆里。水面上立刻浮起如同无数透明珠子般的气泡。我蹲在木盆边,看阳光透过树叶的间隙,在水面上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些李子沉在盆底,像极了外公收藏的雨花石。

外公清洗时格外小心,他的手指关节粗大,捏着李子却异常灵巧。他不用刷子,只用指腹轻轻摩挲果蒂处的凹陷,说那里最易藏尘土。洗好的李子要晾在竹匾上,摆在穿堂风最盛的地方。知了在树上嘶鸣,热风裹挟着稻花香穿过堂屋,吹得李子们微微颤动。

我常常趁外公午睡时偷吃李子。刚晾干的李子脆生生的,咬下去会发出“咔”的一声轻响。酸味先窜上来,等酸劲儿过去了,甜味才慢慢从舌根泛上来。有一次,我贪嘴多吃了几个,被酸得牙根发软,晚饭时连豆腐都咬不动。外公也不骂我,只是从灶膛里扒出个烤得焦香的馒头,掰开夹上腌菜递给我:“就着这个,软乎。”

每次到了酿酒日,外公总要换上新浆洗过的蓝布衫。他先在瓮底铺一层黄冰糖,它们呈碎冰样,晶莹剔透。李子要挨个码放,不能叠压。外公说:“果子也要喘气。”最后,他注入米酒,酒液要刚好漫过最上层的李子。封瓮前,外公总要摘三片新鲜的紫苏叶盖在上面。他说,这样做,酒会有“山野气”。

酿酒后的头半个月,李子会在酒里慢慢舒展。青黄的果皮渐渐变得透明,能看见里面纤维的纹路。冰糖一点点融化,酒液从清亮变成淡黄色。我每天放学都要趴到瓮边闻一闻,酒香混着果香,仿佛把整个七月的山风都装了进去。

开瓮总要等到十月。外公说这时候秋风起了,酒也醒了。他会舀出最上层澄清的酒液,斟满大人们手中的粗瓷碗。我们小孩每人只能分到一颗酒渍李子,含在嘴里能嘬半天。李子肉早已酿得绵软,核却依然坚硬,我总把核洗干净收在铁盒里,来年春天种在院墙下。可惜,我种的李子从没长出过苗。

我长大后,去外地工作,每年七月都会收到外公寄来的李子干。外公在信上写道:“今年雨水多,酒肯定香,十月回来喝。”可是,每次到了秋收时节,我总是被各种事情耽搁,那瓮新酒往往要等到过年回家时才能尝到。

这样的日子年复一年,直到三年前的那个雨季,我接到电话赶回老家时,李子树刚结出青果,堂屋正中摆着那口熟悉的陶瓮——这是外公留下的最后一瓮酒。陶瓮的标签上还留着外公歪斜的字“给杨杨的”。灶房角落还整整齐齐码着五个同样的瓮,瓮身都落着薄灰,只有最上面那个还带着水汽。

此刻,七月的阳光正斜斜地切过瓮身。我盘腿坐在堂屋门槛上,酒液在粗瓷碗里漾出琥珀光。院墙外突然传来“啪”一声脆响,一颗熟透的李子从枝头坠落,在石板上迸出几滴紫红的汁液。

瓮口的蓝布条突然动了动。三十年过去,我这双手终于也生出了类似外公手上的那种茧子,却再也没有人会在我偷吃酸李子时递来烤馒头。原来,最痛的从不是永别,而是某个盛夏午后,当你习惯性地想分享一杯酒,却发现那个总会为你留最好位置的人,早已不见了。他成为了记忆中沉淀在酒里的那抹最醇厚的滋味。

广告位
下一篇

已经没有了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

联系我们

联系我们

邮箱: jianxun98@hotmail.com

工作时间:周一至周五,9:00-17:30,节假日休息

关注微信
微信扫一扫关注我们

微信扫一扫关注我们

关注微博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