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傅振明
夏至前,晨雾未散时,荷塘的水面上已游动着竹笠。想起1977年我在建宁插队,赤脚刚踩进溪口的莲池,淤泥漫过脚踝的刹那,惊起一群鲫鱼,我吓了一跳。老队长蹲在田埂上卷着烟丝,笑笑说:“福州仔莫慌,慢慢会习惯的。”
当地有“莲瘟不过武夷”之说。谷雨刚过,村里就响起了傩鼓。戴着青面獠牙面具的汉子们面目狰狞,赤膊上阵,踩着禹步绕塘三匝的治水步法。老莲农说,这些民风民俗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傩神能驱赶藏在淤泥里的“莲瘟”。老农用调好的朱砂在荷叶上画符,其实朱砂有抑菌功效,有益荷花生长。朱红在晨露里泛开,像极了古壁画上的仙女飞天,穿透晨雾。
塘泥里沉睡千年的残荷,在清明时节再次醒来。我们这些福州来的年轻人,学着用脚趾分开泥层,将赭红色的藕种斜插进温润的淤泥里。莲农说,建莲的藕节要摆成七星北斗状,七颗藕种对应七斗水田。南宋《建安志》记载,“七窍玲珑阵”,将七颗藕种呈北斗状排列的秘法,暗合莲子“七孔通心”的物理特性,这与传统农耕文化和天文知识有关,使藕节能最大限度吸收闽江源头的富硒水土,蕴含科学智慧,是传承南宋庆元年间的种植古法,也是建莲成为明清贡品的核心秘技。
古谚:“萍点荷钱又满池。”小满时节,荷钱初展。端午前夕,队长老伴抓了一大把艾草来到我们住处,用红绳捆成一小把一小把,分别插在每间房子的门楣上,寓意红火吉祥。她说,艾草能“驱邪赶害”,并把晒干的莲蓬壳碾成粉末,搅混着黄酒沾涂在我们额上:“建宁的荷花仙子最疼爱读书人。”
莲池畔,女青年们歇晌时,总喜欢割一叶嫩绿,倒扣在头上遮阳。莲农跺着脚,扯着嗓子:“记得莲叶上露水要留着存起!”后来才知道,《建宁县志》记载,建莲晨露清热解毒、甘凉润燥、养胃生津、清心明目、美容养颜、清神静气,据传旧时药铺伙计天不亮就来荷塘守候取露。
立秋那日,村里来了提线木偶戏班。三尺绢布上,青衣花旦唱着《莲娘传》,演绎南宋年间建宁女子为护莲种跳崖的传说。月光把荷塘染幻成银鳞,木偶手中的莲花灯忽明忽暗,竟与荷塘莲池相映成趣。传说建宁莲种来自金铙山白莲池,是金铙山的山水灵韵滋养了建莲。
深秋挖藕才是硬功夫。顺着枯萎的荷梗下探,指尖触到龙须般的藕根时,整个人与“虾腰”形态相似。老藕农在水中能憋气两分钟,从泥里拽出七节白玉藕,藕孔里还淌着清流。几个福州来的男青年也尝试下水,藕没拔出,却呛了一鼻子淤泥,败兴而返。
那年冬天,建宁下大雪。金铙山的雪,是造物主挥毫泼墨的惊鸿一瞥。嶙峋峰林化作玉砌琼枝,蜿蜒山径铺就素色绒毯。窗外,是冰雪美景,雾凇缀满枝头。大家雪夜围炉,把藕片烤得焦香,听风轻摇池塘中的残荷。这风竟像王昌龄《采莲曲》歌声传情,冰冷铠甲里藏着呼吸,藏着雪白花瓣。
泥塘深处,那些被惊起的银鳞正衔着碎符游弋,我仿佛回到“莲动下渔舟”的意境,鬓角露珠正沉入新插的藕秧。那些傩面朱砂绘就的符咒、北斗七星的藕种阵列、艾草黄酒点沾额纹,在淤泥深处绣出千年不腐的泥版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