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莫沽
秋收过后,金色的谷子粒粒归仓,为农家人一年的农事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那些身怀铸犁绝活的手艺人,担着大小行担铸犁来了。记忆中,铸犁人总是身穿加厚的粗布衫,头戴人字形大箬笠,个个身板子结实,不苟言笑,动作简洁迅疾。每当铸犁人到达村口时,就有眼尖的孩子召集一群伙伴前去凑热闹。
他们多半以家族成员组成一个团队,一个个大小担子担在肩。铸犁人一进村就直奔东家厝落脚,再由东家带领他们找一处空地,搭一个小草寮,筑一个大火炉,安一个老风箱,围一角灌铸区,大小长勺、长短火钳、长柄虎钳、大木桶,铲子、锤斧、锉剪刀、耙棍等家什一一落定。当然,还少不了由东家放在墙角的一个大尿桶。每一件铸犁什物的摆弄都吸引着孩子们好奇的目光,他们小小的脑袋连同瘦弱的身体也因此不停地转来转去,活像提线木偶师手下灵动的提线木偶。
开铸前,师傅得带领徒弟们先上一炷香,摆上茗醴蔬果,三牲三实,祭祀火神与铸神,以祈求炉出真火,模模出犁。
铸犁,是福州十邑人家的俗称,事实上用的材料是生铁,铸的是犁头,书面语称为“铧”,犁头安装上硬木构件,成为一副可翻出土花的犁。
传统铸犁技艺是一项让坚硬冰冷的生铁,在浴火中脱胎换骨的古老绝活,是铁熔于火,出于火,塑于模,淬于水而重生的过程。整个过程错综复杂,每一道程序环环相扣,稍有不慎便前功尽弃。其技艺多以家族父传子、子又传子的“口口相传,手把手传授”的方式传承,当然也少不了师徒间传承的方式,其铸造技艺归结起来有塑模、熔铁、灌铸、开模、验品、淬火、打磨等七道古法。
塑模,铸犁师将黏土加一定比例的水,用锄、铲等工具进行搅、搓、揉、挤、压、摔、打、合、拉等手法的操作,像和面粉一样和成泥团,塑成模,按既定的斜角裁进灌铸区,备用。铸犁师塑完一个犁模时,常常会将手上余下的一个小泥团扔给孩子们,抢到的孩子便用来捏泥人、做土炮,捏出来的泥人格外光洁,所做出的土炮都成了战无不胜的“炮王”。
熔铁,铸犁师将生铁投入炉内,拉起风箱,让熊熊的烈火煅烧,熔化成火红的铁水。然后拨去浮渣,再炼,再拨,直到铁水洁净。“风箱,请猜一个成语。”有时,铸犁师望着傻傻围观的孩子们,也会抛出一个谜语来。一次,我碰运气猜中了。铸犁师夸奖之余,还打了一把带环的两指宽一掌长的小铁刀作为奖品。
灌铸,火红洁净的铁水从炉嘴倒出,铸犁师用长勺接至八分勺,对准犁模一灌而成,也偶有见到灌漏出犁模的,围观的孩子们便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别笑,有啥好笑的!”一旁的大人立即制止道。他们认为,这种轻蔑的笑声堪比妇人身上的污秽物,会玷污到铸神,轻则多出废犁,重则模模不成犁,甚至降临灾难。
开模,火红的铁水像猛兽,在模具中怒吼,挣扎,随着温度的降低,固化,成型。“让开,让远一点!”当铸犁师吆喝着打开犁模,用长柄虎钳夹出犁时,中间部分依然通红呢!
验品,铸犁师将火红的犁高高地举起,前后上下左右仔细翻看,合格,就淬火。若发现瑕疵,则投入炉里重炼。
淬火,铸犁师将火红的犁浸入大木桶的水中,随着“嗤——”一声脆响,一团青烟从桶里升起,满桶的水瞬间滚开,一股呛人的味道迅速蔓延开来。火红的犁受冷快速降温,颜色黯淡下来,一副新出模的犁,就这样完成了一次水火交融的淬炼、涅槃,变得坚韧坚硬。
打磨,是一道耗时的活,是熔铁铸犁的最后一道工序。打磨前,铸犁师通常会咕咚咕咚喝两口茶,对着摆放在墙角的大尿桶尿一泡尿,再扬起小铁锤叮叮当当敲打犁上的凹凸处,接着修整砻淬,使之光洁锋利。一块粗糙的生铁,经铸造师七道古法的铸造而脱胎换骨,一个名叫“犁”的新生命由此诞生。每打磨完一副犁,铸犁师总会用双手抱起,细细端详,像看自己初生的婴孩一样百看不厌。
铸犁的过程,实质是一个生命形式转换的过程,也可以说是一次生命的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