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丽宏
烈日磅礴,阳光明亮,光线依旧笔直地、干燥地,倾泻无余;正午时分,风摇着地上的树影。时光,亦如长夏的节奏,慢慢地慢慢地挪移。
可是,细看去,树影子已悄悄偏转了角度;那将人拎起来能拧出水儿的溽热,已不知不觉撤离;热气如湿帐子般,被清风撕开一道缝儿,溜溜地,清凉一抹溢出来。那,就是一缕秋气了。
今年立秋,尚在中伏。秋气滋出一点来,入了水,上了树,进了植物的脉络,漫在季节的纹理间。
早起晚间,走在路上,秋气拂过手臂,小腿儿和脚踝,微凉,像凉了半日的柠檬水。我们就这样发觉了夏季的撤离,秋天的登临。它仿佛不是季节的轮回,而是心灵的产物,它蹲踞在心灵和血液里,张望、寻觅,期待着外界的接应。
葡萄熟了,带着一种被阳光烤紫的甜香。那样饱满,那样黏,在秋气初萌的末伏,让人品尝到一种夏日终结时懒洋洋的芬芳。吃完一颗,整个身体还回荡着一种微醺的甜味儿。
梧桐落下了第一枚黄叶。旧时秋来,有盛大的仪式。天子带领文武百官到京城西郊举行祭祀,迎秋;汉代皇帝要在这一天捕杀猎物,在宗庙拜祭;两宋时候,太史官从宫外搬一盆梧桐树到殿中,呼喝一声“秋来”,梧桐叶应声飘落一两片,“一叶落而知天下秋”。
秋虫,闹起来了。野音闲适,弥漫如烟。蟋蟀,金铃,“唧唧、铃铃”,油葫芦,“吱——优优优”……秋气慈悲,鸣声如雨,生命的长短尊卑,都值得尊重。
立秋了。立秋一个月后,才见秋日胜境。立,是酝酿,是开始,是新生。它是刚抬起的脚步,还不见旅途大观;是才叩响的门环,还不见门庭盛景。秋,刚刚酝酿。老夏嫩秋,融汇如一,并没有明显的界限。
假如真的设了界限,刀裁般齐整划一,四季如编好的程序,轮个儿上场,依次道来。好像一段平稳前进的河水,方向已确定,河段已划分。如同一个做梦者,做梦之际,已规划好梦的进程和结局。那也就没意思了。太呆板、太规矩、太分明、太拘泥了。季节的推进,跟这个世界的变革一样,陈旧中夹着新生,衰落里杂着兴起,死亡中孕育着生命力。
那一点点春意思、夏葳蕤、秋气色、冬韵致,都是陈旧中的新生,衰落里的兴起。
我们在无厌倦的追寻之中,获得了生之机趣。也许就是这样,追求,奋斗,破旧立新,后浪推前浪,多彩的四季和庞大的世界,藉此缓缓向前。
秋气一点点溢出,季节渐渐演变。用不了多久,天空会高远起来,云会淡,露会凉,水清了,菊也黄了。一潭秋水,盛得下万物了。
像一个人,越过青春的山丘,进入中年,走着,走着,峥嵘的头角,沉静下来,满脸的暴戾,平和下来。人生有了秋意,身体里,惊涛骇浪缓缓消退,渐渐汇流成一泓秋水。
秋气在心,不温不火,也是一种境界吧。如残荷照水,枯笔甩尾,历尽铅华与浓绿,回归尘埃落定、万物回归的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