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郑艳艳
20世纪90年代,我们村的小学建在一道长坡的顶部,全村的大人小孩每天要在这道坡上上下下走好几回。这道坡,自然而然成为全村的中心,三家各有特色的小店也应运而生。
沿着长坡往上,第一爿小店,也是村里的邮局。白墙黑瓦的小房子,入门的墙壁上,挂着一个铁制的绿色邮筒。对应的墙壁内侧,则挂着一口鼓鼓的军绿色布袋,装着全村人的信件。人们在这里寄信取信、拿报纸,人来人往,热闹得很。店主青哥是个驼背的青年,长得白净斯文,为人却严肃寡言。他读过高中,会免费代人写信。当时拍电报一个字要一毛五分,他还会热心地咬文嚼字,尽可能地帮村民省钱。他一边负责村里的邮政业务,一边经营小买卖。他的目光有一种天然的震慑力,小孩只敢买学习用品,却从不敢找他买零食。而大人喜欢他为人正派,买东西总优先找他,青哥小店也算红红火火。
往上走,右边那家小店,店主名唤金龙。昏暗狭窄的瓦屋,一桌、一柜、一缸。桌上的瓶瓶罐罐装着五花八门的零食:冬瓜条、鱼皮花生、地瓜糖、葵花籽等等。金龙是个慈祥大方的爷爷,五毛钱的鱼皮花生,他会抓一大把,然后像中药铺的老伙计,用牛皮纸包得方方正正,很有仪式感地递给你。一个年代久远的木制货柜紧挨墙根,最高的一层撂着一捆捆纸:粉色的厕纸、红色的对联纸、白色的毛边纸、棕色的牛皮纸,中间整齐摆放着油、盐、醋、酒、烟,最底层叠放着蚊香、梳子、笔、本子、火柴、蜡烛等日用杂物。小店的招牌,是立在入门口的大酱缸。有人来打酱油时,金龙慢条斯理地掀开缸盖子,解下挂在缸边的长柄木瓢,“咚”地伸进缸里,舀出酱油,颤悠悠地将稠稠的酱油沿着漏斗注入空瓶子。酱油的香气弥漫四周,叫人忍不住口生涎津。
离学校最近的小店,主人樟啊是个精明的中年人,他卖的东西总比别家贵一点,也会缺斤少两,但他货物总是那么新颖,连电视里才有的冰淇淋,他也能进到货,小孩子最喜欢光顾这家店。不上课的时候,店里店外挤满了孩子,捏着几个硬币、几张零钱,对着各色糖果举棋不定,有的纯粹是凑热闹,解解眼馋。大家都没有排队的概念,只会满头大汗拼命挤。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七八年,随着时光流逝,小店的生意日渐惨淡了。
村里的邮局搬迁到老年人活动中心,刚好村小学缺老师,驼着背的青哥,就去当了代课老师。
有人传闻,金龙小店的酱缸里,掉进不明物。年事已高的金龙奋力辟谣,但人们也开始觉得年复一年开开关关的大酱缸终究不卫生。金龙一急一气之下生了一场大病,小店随之摧枯拉朽般地倒闭了。
樟啊对着门可罗雀的店长吁短叹,他咬咬牙决定当货郎。他瘦小的身体顶着一担篓筐,在村里游走着、吆喝着。货郎还随身带一个本子,谁家要买的东西今天没带出来,记下来,明天一准称好,妥妥地送上门。然而不过一年,樟啊累倒了。刚好公路扩建需要,这爿小店也拆了。
再后来,染着一头黄发的阿宽从县城打工回来,在村口开了一家超市,装修得很气派,连水果、冻肉、蔬菜都有,琳琅满目的货品顿时吸引了全村的老老少少。超市生意兴隆,阿宽忙不过来,便聘请了一个小姑娘收银、一个小伙子搬运,心安理得地当起甩手掌柜。阿宽老板饭后漫步乡间,总能吸引一大波村民的羡慕目光。
前年春节我回老家,惊讶地发现,曾经风光无限的阿宽超市缩小了一大半面积,只能称之为便利店了。坐在前台的阿宽放下手机游戏,无奈地说,现在大家都习惯网购了。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人头攒动的那几家乡村小店,终是淹没在时代的潮流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