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春兰
稻子走到夏天,好似粲然绽放的花朵,酒酿的甜香扑面而来。
眼见得禾衣一天天变黄,稻穗沉甸甸勾了头,伸手扯了几颗稻谷,放到嘴里一嗑,乳白的浆液充溢唇齿间,立马眉眼俱开:“明天日脚好,开镰!”
回转家来,斗笠、谷笪、谷箩、笊篱等早修整好了,打谷机上好了机油,镰刀磨得锃亮,几个竹筒用滚水消好了毒,装茶水还带着竹的清甜。男子对放了暑假的丫头小子道:“明天起,都下田干活,早完工早做‘禾料’!”大家轰然应声,仿佛看到丰盛的“禾料”,一个个摩拳擦掌。
第二天天不亮,女人便做好了饭,一家人吃完穿好长衫长裤,提了茶筒,扛了笊篱谷推,挑着装了镰刀的谷箩,戴好斗笠,只留老人在家做饭喂猪晒谷,全家人径向田野进发。
阳光温柔,鸟儿虫儿起劲地歌唱,割开稻子,时不时蹦出几只青蛙或蚂蚱,让孩子惊喜不已。为了激励孩子,女人把稻田按人头分成几行,她和男人占得大头,说道:“谁先割完谁先回家!”这是极大的诱惑,即使五六岁的孩子也埋头开割自家名下的两行稻子。力小人矮,只能蹲在地上,用镰刀慢慢地来回“锯”,居然也比旁边的人快出一大截,得意的童音又说又笑。
然而,日头渐渐比火还烫,白嫩的肌肤红肿,疼痛。弯腰起身再弯腰,出汗擦汗再出汗,嘴唇干裂,喉咙冒火,咕咚咕咚灌下去的茶水,似乎没经过喉咙便被蒸发掉了。禾叶毫不留情地划割着皮肤,被汗水一浸,说不出的难受。左手抓禾的指头,开始因摩擦红肿,那是十指连心的痛。孩子们渐渐泄了气,落在后面,瘪着嘴蔫蔫地站着。
男子女人却舍不得停歇。双脚开立,一手抓住两兜稻子,右手“唰”的一声贴着地面割断,抓到满满一把,右手用禾衣一绕,左一把右一把交叉放成禾堆。他们像蚕一样,特别珍爱自家流尽汗种成的粮食,一个稻穗都会小心拾起,辛苦地幸福地蚕食着遍野的稻香。
见禾堆多了,女人便叫两个割得慢的孩子把禾堆直立抱起,摇摇晃晃走过打谷机旁,轻轻堆成山一样,男子便放下镰刀,上了打谷机,一人左脚一人右脚踩起机子,两手抱起禾把,或者叫两个孩子传送,伸进面前的滚轮里脱粒,再把禾把扔到身后。踩打谷机可是力气活,要不紧不慢配合默契。不一会儿,男子便气喘如牛,汗流浃背,脚酸得不行。可是再累也得坚持把禾打完。“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得赶着大太阳把谷子晒出去呢!
看看打谷机斗中的稻谷快满了,女人也放下镰刀,拿谷斗装了稻谷,一斗一斗倒入谷箩中,满满一担挑到晒谷坪。摊开谷笪,倒下稻谷,用谷推向四周推平。烈日炙烤,露水飞速敛干,稻谷内的水分慢慢蒸发。过个小半天,看看谷粒的一面晒得干了,又把谷笪两边一收,重新把稻谷铺陈开再晒。直到它们全晒得干透,放进嘴里一咬,嘎噔响。稻谷进入冬眠状态,再不长虫不发霉,排着队进入谷仓,与每一个烟火日子紧密相连。
晒谷时最怕遇到“孩子天”,晌时还响晴,看看天边某个云头陡然一黑,一场暴风雨转眼即至。农人赶紧扔了饭碗锄头镰刀,“落雨啰!收谷哇!”你呼我喊大步流星奔向晒谷坪,一人一边拉起谷笪,踮起脚尖往谷箩里一倒,再把谷箩合成一担,挑到屋檐下,最是省时省力。如果家中没男子,只好一畚斗一畚斗装到箩里。手脚稍慢些,大雨倾盆而下,谷粒被冲得七零八散。乡邻面面相熟,哪怕头天吵了嘴,也会出来搭把手,忙活完了,递条毛巾擦擦汗,相视一笑,再不提什么恩怨。
等最后一袋稻谷进了谷仓,女人绽开笑脸,大声宣布:“明天做‘禾料’!”孩子高声欢呼起来,第二天一早便起床,很巴结地帮忙烧火、扫地。
女人又从天不亮开始忙活。屋子里渐渐水汽弥漫,夹杂着浓郁的肉香。粉蒸夹心肉肥瘦相间,格外嫩滑。背骨炆豆腐乳白鲜香,豆腐起了蜂子洞,滴上茶油,最能消暑祛火。公鸡白斩切块,金黄的皮都翻卷起来,醮上葱姜汁吃,又韧又香。而那鸡汤鸡杂拿来煮粉干,连吃三碗也不腻。如果不嫌麻烦,还可做仙草冻、打糍粑……女人总会使出浑身手艺来犒赏辛劳的一家老小。孩子们也心安理得敞开肚皮吃。
男子斟上滚烫的米酒慢慢啜饮,眯着眼打量,大家晒得都黑了瘦了,一笑,只有眼白和牙齿是白的。几个孩子更壮实了,也知道大人的辛苦,懂事多了,常抢着帮忙做家务。他心头一热,夹了个鸡腿给女人,又给她倒了杯米酒,柔声道:“多吃点,你最辛苦!”女人甜蜜一笑,转头把鸡腿夹给最小的孩子,一屋子的春意融融。
一季又一季的稻子走到夏天,宛如篱笆上盛开的蔷薇,行行排排地写在农人的心上。他乡的游子一想起故乡,就能听到血脉里无数稻谷奔涌应和,霎时,群山颔首,岁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