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春兰
越接近农历五月,丝丝缕缕的粽香会从袅袅升腾的水汽中,从半开半掩的大门后渗透出来,发酵似的越来越浓郁,汇成溪,汇成河,流啊流啊,直流到每个远离故土的游子心里……
记忆中,五月绚烂的阳光在宗祠飞翘的檐角上打转,远处江上赛龙舟的锣鼓声隐隐可闻。家家户户的门楣上悬挂着艾草香蒲,孩子们欢笑着穿梭在青石板路上,胸前纽扣上系着红毛线结成的鸭蛋络子,里头温热的青皮鸭蛋,随着跃动的身子一下一下撞击着无尽的欢乐。
老家人又叫端午作五月节,是年后的第一个大节,粽子是餐桌上必备的大菜。南方包粽子大都用箬叶,在林间岩旁大把大把采来,叶片比成人巴掌宽而长,泛着青玉光泽,清水荡涤一下备用。家中已泡发好长糯米(据有经验的包粽人讲,圆糯米不如长糯米香糯)、花生、红豆等佐料,并搅拌均匀。肥瘦相间的腰板肉切成片,用盐、酱油等腌制好,便可动手了。
能干的女人们洗净手,围拢到桌边,说说笑笑开始包粽子了。这些乡间女人都有双红活圆实的手,田头灶尾样样拿得起放得下,干这种细活也绝对灵活。但见她们抽出一片两片粽叶往正中一交叉,圈成漏斗样,放进左手不松不紧地握成近乎三角柱形。右手用汤匙舀进一勺拌好的馅料,筷子夹入一片肉,再加上馅料压实。右手把粽叶紧贴着馅往下一盖,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迅速将两边折角拗紧,右手顺着粽叶前捋,再往左一折,即用长席草或塑胶线紧紧缠绕几圈,打上活结,一个才算大功告成。到十个左右,便留长线结成一提,放到锅里煮,或送与别人,又体面又方便。
我写来简单,可其中的轻重缓急全凭自家手势掌握。说来惭愧,我邯郸学步了好几年也还是摸不着其中的关窍。握松些,糯米全调皮地钻到粽叶外头;抓紧点,粽叶柄一不留神就断了,端的手忙脚乱。好容易裹出一个吧,扁塌着,自己瞧着也忒不成样。
女人们手指左右翻飞,小半天就包好一大盆。大灶上的水早已滚开,放入粽子盖上锅盖,火苗欢快地舔着锅底,得咕噜咕噜煮上一个多小时。慢慢地,袅袅的水汽中突然透出家酿米酒刚出酒酿时的甜香,不禁翕动鼻翼凑上前去。揭开锅盖,朦胧可见青玉的粽叶已褪成黄绿,被撑得腰圆肚肥,甚至咧嘴痴笑。哈着气挑出一个,急不可耐解开线绳,剥去粽叶,雪白的糯米已被浸染得微黄,咬一口,糯米香黏顺滑,花生红豆唇齿留香,猪肉香酥流油。趁热下肚,仿佛遗落的童年的歌谣,又像回到稻香四溢的原野,浑身舒展。
如果嫌肉粽油腻,也可做成甜粽,只放红豆和白糖。什么也不放,单单糯米和些许食用碱做成的碱水粽也别有风味。当然,依各人口味,亦可加入鲍鱼、干贝、火腿等,宜甜宜咸,不一而足。精明的主妇往往每种口味各做一些,交叉着吃,不易腻味。如果粽子吃撑了,嚼几个眼下时节的杨梅,实在妙不可言。
孩子们最是无忧无虑的啊!看罢赛龙舟,闻得粽香,听得某个熟悉的声音呼唤,忙走街串巷冲回那扇熟悉的门,揭开后锅盖,抓起一个粽子就啃。风儿清爽怡人,青石板被踩得咚咚回响,孩子们清脆的笑声播撒开来,温柔多情的初夏一下明媚起来。
往往上灯时分,女人们才能洗净锅灶,用围裙擦净手走出厨房,听着家人的称赞,脸上早笑成了花。也一定记得各样拣一点,用陶盆盛出满满的一盆,堆得高山一般,差年幼的孩子送到各家各户去。孩子生怕打碎了盆再无这类“长面光”的任务,遂小心翼翼地盯着手中的陶盆,跨出石条门槛,踩过青石板路,绕开狂吠的大黄狗,进门喊着叔婶伯婆,再收下真诚的感谢夸赞回家,心里真比吃了粽子还满足得意。那浓浓的乡情,淳朴的笑脸,清晰地镌刻在孩子们生命的底片上。
原先,我娘家和婆家唯长姐一人会裹粽子。那年她迁到海滨城市定居,我曾遗憾地说,今后只能吃买的粽子了。谁知第二年端午,母亲很骄傲地打电话让我去拿她自己裹的粽子。“你什么时候学会的啊?”我又惊又喜。母亲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那天,她在路边看到一个卖粽子的女子裹得好玲珑粽子,便痴痴地站在一边看了整个下午,好像突然开了窍。第二天上午买了原料,边回想边比画,居然就包成了!
“就是在旁边看了那么久也不买一个,人家脸色难看了,赶紧买了几个……”母亲突然有点难为情地说。
今天,我坐在桌边与年过古稀的母亲边闲话边看她裹粽子,她偷学的技艺并不精,手脚也不大灵活,裹一个粽子花费的时间几乎是别人的五六倍。可她低垂着头一板一眼认真包着绑着,想多包一些分给我们几姐妹。看着看着,花白的头发在我眼前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