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晃
西瓜刚切开时,清冽的汁水便从刀缝间渗出来,红瓤脆甜,似有生命般在眼前鲜活地颤动着。我默默看着它,忽然忆起了那些遥远又熟悉的瓜事,记忆恍如被剖开的瓜瓤,鲜明地袒露了开来。
幼时,我家后头不远便是一片开阔的瓜田。盛夏瓜熟蒂落之时,瓜叶绿得发黑,叶子重重叠叠,如绿浪翻滚,一个个浑圆溜亮的西瓜在阳光下悄然躺着,恰似藏在厚被之下酣睡的胖娃娃。瓜田深处,老杜整日守着他那间简陋的瓜棚。老杜守瓜时总爱卷着烟,坐在棚口的小板凳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烟雾缭绕间,他宽大的手掌里,粗糙的手指灵活地卷动烟叶,卷好一根便点起来,烟头在黑暗里一明一灭,仿佛夏夜里飘忽不定的萤火。
我们一群馋嘴的孩子在瓜田边上探头探脑,心里馋得如猫爪在挠。老杜见状便咧开嘴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小馋猫们,别偷摸,过来吧!”他挑了只瓜抱出来,瓜刀“咔嚓”一声清脆落下,红瓤黑籽便如花朵般绽开。孩子们蜂拥而上,顾不得抹掉脸上的瓜汁,埋头啃瓜,嬉闹声几乎要将棚顶掀翻。老杜笑着数我们递上的硬币,叮当作响,像一阕清亮的童谣——那硬币落下的声响,便是我童年记忆中最清脆的伴奏。
有时,父亲在暑气渐消的深夜归来,见我热得辗转反侧,便悄悄披衣出门。他回来时,汗水湿透了薄衫,怀中却抱着个沉甸甸的西瓜。我一下便跳起来,睡意全无。瓜刀利落劈下,水润的红瓤在灯下泛着诱人的光,那甜味凉意沁人心脾。夏夜仿佛被这凉润的甘甜浸透了,所有闷热霎时消散得无影无踪。后来我才得知,父亲每每为买瓜多走三里夜路,只为寻那处瓜最甜的摊子——那夜夜寒暑里的跋涉,是父亲无声的厚爱。瓜瓤入口的清甜,自此便成了父爱无言的重量,沉甸甸压在了心上。
如今,想吃西瓜再不必翘首以盼了。超市里,四季瓜果琳琅满目,随手可得。买瓜时,我常站在冷气充足的瓜摊前,看着那些贴着产地标签的瓜,被店员一刀切开,刀光一闪,瓜瓤便坦露出来。回家之后,我亦时常习惯只取一只勺子,独自一人坐在静悄悄的房间里,一勺一勺,挖着瓜心最甜润的那块,细嚼慢咽。瓜虽甘甜依旧,却再也尝不出当年的那种滋味了。
时光流转,瓜香依旧,然而那种众人分瓜的喧闹与暖意,却已渐渐消散了。西瓜在刀下裂开,红瓤袒露,清甜如故,可如今却似少了些滋味。缺的,是瓜瓤本身的味道么?分明是曾经切瓜时那围拢的热闹,分瓜时那笑声的喧腾,以及瓜汁溅在脸上也无人介意的亲热气氛。
西瓜依旧鲜红水润,但切瓜人的手,却渐渐切出了各自的孤岛。原来真正的甘甜,从来不是独享最红心尖的那一口。甜之真味,本在剖开时汁水淋漓的分享里——那是生命彼此浸润的证据,是夏天最清甜的盟约。
纵然只消一柄小勺便能轻易探入瓜瓤最甜深处,可我们真正失落的,却是围蹲在瓜摊旁,在飞溅的汁水与喧嚷的笑声中,瓜分夏天的那份情意与热络。西瓜鲜红如初,但人与瓜之间那层温热的亲近,却如瓜皮上凝住的水珠,在摩登的孤独里悄然滑落。
瓜瓤红艳依旧,而刀锋切开的,竟是我们自己未曾察觉的疏离——这夏日的馈赠,原来最解渴的部分,始终是众人同享时那满手淋漓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