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简梅
草长莺飞的三月,我回到故乡梅花镇。从窄窄的老街经过,看见一个穿着油衣、油裤、油帽的老渔民,背着渔网,从我对面走来。我顿时怔住了:这油衣、油裤、油帽及特制的棕裙,是往日古镇出海捕鱼人的特殊穿戴,早已消逝了几十年,怎么今日又出现了?正惊讶间,老渔民已从我身旁经过。我连忙转身看去,只见他迈着健步,旁若无人地拐进一条小巷。对面有一群人,正簇拥着一个电视镜头,对着走来的老渔民不停拍摄着……我不由地也跟人挤过去看个究竟。一问,才知是电视台最近在这里拍一个纪录片,片名叫《渔村的旧物》。这个偶遇,使我想起乡里老人们常津津乐道这些光阴里旧物的情景。
六百多年前,梅花古镇的前人筚路蓝缕,落居海边,以海为田,繁衍人烟。曾经显赫的渔业之乡,经过一代代经济文化浪潮的洗礼,积淀了许多厚重的人文底色。
比如油裤、油衣,还有油帽,这是寒冷季节,下海打鱼的人们为了防水御寒要穿上的防护衣物,夏天也能遮风挡雨。当时,油衣油裤所用面料是从伢店里买来的俗称“龙头布”的普通白布,回家后请裁缝师傅剪裁成宽大的衣裤,拿回来平铺在案子上,随后从前片后片,依次将桐油勾搓在布面上,而后用整个手掌慢慢将之撑开。搓桐油的工艺要求是很精的,不但要把桐油搓得均匀,还要让桐油完全浸透到布料的纤维里。只有这样,加工后的油衣油裤才美观、柔软、耐用、不透水。之后,上了油的油衣油裤要挂起来自然风干,而后重复涂刷三遍,就可以穿戴了。
听父亲说过,在他那一代,每数十人左右的生产队都有一个染印间,专门印染渔民穿的油衣油裤及纱渔网,每口铁制染锅竟有二尺六甚至更大的宽度,光光渔网一锅就可染二三十担。那染锅,底下是砖土简易砌成的灶台,架起从永泰、古田、建阳等周边县市运输来的大块松木,而后冉冉升火,将红柴——即龙眼树、荔枝树干,以及一种如番薯大小的植物树籽在沸水中熬制半小时左右,鼎锅中的水就达到红艳艳的浓度,随之提取汤汁作为燃料,放入已剪裁好的龙头布或纱网,浸泡透彻,沥干摊在竹架上进行晾晒。油衣油裤浸染一两次即可,而纱网则需重复三四次后放入大桶锅隔水蒸半天……染好的衣裤紧接着就要开始涂生桐油。这时,妇女们的巧手派上了用场,她们以最轻柔的动作,先用软刷细致地里外匀涂,而后将之披靠在土墙上,避免雨水浇滴,稍干后再将它们晾晒在竹竿上。第二遍就要涂刷煮熟的桐油,通常往复三次左右,由此,油衣油裤就越变越厚,这样风浪雨水就浸透不进了。
而纱网染整使用一潮水约十五天,则要再收回清洗晒干,待修补好后再染整一次,方可继续在海上循环重复,正常可使用两季。由于每张网重约百来斤,吸水性又特别强,给海上挂网、收网增加非常大的困难和劳动强度,直到20世纪70年代以后,逐步用塑料丝取代,再也无须进行染整了。
那时,梅花出海渔民还戴有自制的油帽。油帽有个趣名,名曰“三重碗”,颇有生活意趣。有一次,我在乡里唯一传承人家中,看到一顶已有一百多年的老字号“魁利油帽”,帽上存留的印章上还雕刻着“魁利老铺油帽住梅花沙下横街大墙内”的字样。老人每每说起往事,摩挲珍贵的油帽,目光中有着坦然接受世事变化的豁达,又夹杂着欣叹。她说,渔业旺盛时,霞浦、连江、罗源等地渔民慕名而来,加上梅花渔户,年订单约上千顶油帽。20世纪90年代,一年仍有三四百顶需求……2005年之后,基本退出市场。
还想附带说一下梅花渔民专用的木屐,它外形与普通木屐高度不同,有两排横木制成的木齿。是用松柏柴取方后,根据个人的脚模用斧头劈好刨光,脚面钉上一条带子即可。这种木屐在浅海捕捞中,特别是捡螺时非常实用。由于早期渔民生活条件并不好,往往只有一双布鞋,他们生怕海水浸透布鞋造成腐烂,但又怕赤脚下海被锋利的珊瑚石划伤脚,因此木屐成了下海最好的伴侣。那时,常见渔民在礁石上作业,先把布鞋放在船上,而后穿上木屐,拿根棍子当杖,再跨上竹篮,在暗礁上捡螺,风雨来袭,则外披蓑衣……后来木屐也渐渐被橡胶雨靴等所替代。
由于陆地交通的飞跃发展,耕海牧渔的梅花古城渐渐偏于一隅,除了古老的渔业依旧是渔民眷顾故土的生计方式,而渐多的人或外出打拼,或越省生意,或移居县城……但故乡的旧物,仍是每一个现代人生活绕不开的话题,偶有勾起,尽管是以遥远记忆的形式存在,却会引起人们对过去生活痕迹和一些消逝了的场景的不尽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