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偏爱说我是这古巷的老居民。记忆时常没来由地与它邂逅。
一日,老宅的长啦来电话,那头的声音说:“舅舅寿宴,你要来哦,一定要来。“ 同在一 座城市,不是远隔千里,不是梦萦魂牵, 电话里的声音落了, 却延绵了我缕缕怯怯的思至之恬。 那是 “老居民” 的恬怀, 道不明,理不清。 记不得多少次了,匆匆从巷口走过,脚步却掷蹋迟疑。巷口朸额上的巷名题字是外叔祖的手笔,脉脉余晖抚若它, 有点迟杆, 有点沧桑。许多故享, 都已化为无痕烟云。长长的小巷,斑驳的老墙,幻影般印在我的眼眸中。而我决然而去, 仿佛是不忍听那一阅《满庭芳》的绝响,却又恋恋不舍,挥一挥衣袖,满心满耳竞都是《汉宫秋》的浏零余韵.
那地方,叫宫巷。
宫巷是福州著名的 ”三坊七巷” 之一。三坊七巷以南后街为轴, 西为 “坊", 东为 “巷”。“坊” 是衣锦坊、 文儒坊、 光禄坊,“巷” 是杨桥巷、 郎官巷、塔巷、黄巷、安民巷、宫巷、吉庇巷。这片古民居街区,始千唐,兴千宋, 经由元明,俨然已栋宇鳞次,大院比肩,烟火千家,坊巷相连。及至清代,再入民国,更是闻名遐迩。千年传承,百代流芳,形成了我国东南最大的、以历史文化名人聚居为显明标识的古街区。
而宫巷,又是这片街区中保存得最完整的一条古巷。福州历代,尤其近代有许多名人居于巷内,如我的外太祖父、清两江总督、总理船政大臣沈葆桢。
住在宫巷的时候,我6 岁。稚童小儿,不晓得山河苍老,不知道灯火阑珊。只知道光着脚 丫在老宅的花岗石板地上嬉戏追逐是夏日里最凉爽的快乐,只知道在回廊披棚下的天井花丛中逮蜗牛是春日里最兴奋的期待,只知道和众多的表兄弟、表姐妹在花厅里别院内夹墙中“躲迷猫”是寒暑假最开心的时刻。回想起来, 那是20 世纪60 年代中期暴风骤雨来临前一阵短暂的晴天, 高大的风火墙围就的是一片” 不知今昔是何年” 的深宅大院。
那时,父母在一个远离省城的偏僻山区县份工作,正是“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如火如荼的年份。母亲是沈葆桢的长房玄孙女,出身豪门世家,却是那个时代的热血青年,早早就离家投身革命。父亲本是一所教会学校的高才生,新中国成立前夕,放弃了考上的台湾大学医学院, 参加了共产党的地下组织。”革命”的宏大叙事加上浪漫主义化的理想,让他们怀着真挚的信念,在新中国成立后的滚滚洪流中,甘为一颗水滴。父亲那时是位年轻的区委书记,母亲则是一家小医院的院长。父亲忙,母亲忙,无力管我。千是,就将我送回了外祖母家抚养。
外祖母家,就是宫巷沈葆桢文肃公故宅, 当年的“宫巷11 号“ 。我这个乡下来的孩子,对这座百年大宅,充满了好奇。自幼,我只见过茅舍与土屋,至多,也就是山里土财主的宵砖瓦房。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房子呢?大得像个迷宫。我不知道这是幢建于明代的老宅,不知道这老宅的主入、母亲的祖上是赫赫有名的沈葆桢沈大入,更不知道这老宅当年的女主人、母亲的太祖母就是林则徐的二女儿林普晴。甚至近点的,我也不知道外祖母就是末代太傅、溥仪皇帝的老师陈宝琛的堂侄女。我只知道这房子好大,是一方好玩的
天地。一年多的时间里,这老宅几乎就成了幼小的我心智的摇篮,也让我这个“乡下孩子”与它有了种可感可触的血脉联系。
终千去参加舅舅的寿宴了。宴席就摆在故居老宅的一进大厅“大大斋" 。英俊的小舅舅也七十了。他经历坎坷,不多言语,花白的头发是入生的薄箱,衬出他晚年方有的暖色面容, 身材修长的他就像一株雪后的梅了。两排红红的灯笼高挂着,大厅正堂香案前供奉着外祖父外祖母的老照片,喜庆的红光映衬着二老凝固的表情,仿佛也有了带着暖暖体温的笑意。20 世纪80 年代,外祖父就是故居老宅文肃公第五代的“长老”
了, 当得起。宴席上,都是沈家后裔。叽叽喳喳,寒喧问候。笑语喧喧中我出神地想,文肃公和林太夫入在看着我们吗?是的, 一定会的。看着我们这些子孙快乐祥和地活着,祖宗们在天堂一定会颌首微笑的……
我悄悄离开热闹的宴席,独步走进二进、三进、四进,站在藏书楼前。月华如水,清辉遍地。我望着我先前曾经的卧室,邈远的心事融成了窗根上斑驳的月影。
我悄然站着, 听见了外祖母喊我吃晚饭的声音……
庭院里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