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霖
它又黑、又丑、又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年累月浸泡在咸菜缸里吸收了太多盐分的缘故,不管怎么晒,都是潮乎乎、汗涔涔的,颜色明显比其他石头要深。说它丑又说不出具体哪里丑,只是与周围规规矩矩的石头比起来不太成形,一头大一头小,方不方圆不圆的,否则也许早就被父亲砌进猪圈或厕所的围墙里去了。
小弟上高中的时候正值费翔的歌大流行,周末回来简单冲个澡,就跑到院子里一边吼着“冬天里的一把火”,一边嚯嚯有声胡乱比划着拳脚。有一次心血来潮居然要把它当哑铃举起来,结果还没举过头顶就哎呀一声像被什么咬了一口似的赶紧放下。与实际体积比起来,它显然比我们估计的要沉得多。
母亲之前应该不只用过这一块压缸石。
每年入秋之后想办法腌一缸像样的咸菜,几乎成了母亲的头等大事。在我的印象里许多蔬菜都可以经由母亲的法眼成为入缸的备料:大头菜、萝卜、白菜帮子、菜心、花菜、芋头的叶和秆……哪怕是别人弃之不要的从大头菜块茎上削下的小根块也被母亲要来洗净晾干,见缝插针填进咸菜缸的缝隙。这一大缸被压得严严实实的咸菜几乎要吃上一整年。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饭桌上始终有一碗满满当当的咸菜,我们就能一口一口把碗里粗粝的地瓜饭咽下去,吃什么都是香的,母亲看在眼里,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
因为用的是大缸,压缸的石头就不能太小,否则压不住,太大了母亲搬动起来又吃力。几经挑选那一年冬天挖地瓜的时候,母亲才最终选中了它,宁可少装一筐地瓜也要坚持把它从山上挑回来。
上缸的时间一般都是在晚上。在这之前其实母亲早早就开始准备了:先分门别类将备腌的菜挑洗干净,拿到太阳底下晾晒得差不多了,摊放在柴火房的劈柴垛上备用,再把缸和压缸石淘洗干净放到屋外暴晒几天。多年以来母亲始终坚持一个人独立完成这项工作,轻易不让我们插手。
昏黄的煤油灯下,母亲神情专注,码一层菜撒一把盐,全部码完后再注入清亮的井水……这时候就轮到压缸石出场了:母亲总是先蹲下来,把偌大的石头平放在膝盖上,再缓缓站起来用双手抱举着先让大的一头入缸,再转着圈调整,直至菜和石头严丝合缝咬合在一起才算大功告成。
等到开缸启封的时候,先小心翼翼把压缸石从缸里请出来放在一边,把咸菜一棵一棵捞出来拧干摊到竹排上晾晒。此后一段时间,院子里就凭空多出一块奇怪的石头。好奇的小孩看见了就忍不住站上去单脚悬空来个金鸡独立,有的图方便干脆把它当椅子一屁股就坐上去,更有甚者进屋之前先大大咧咧抬起脚凑上去,用它的身体把鞋子底下沾着的烂泥剐蹭下来……这时候母亲往往就会冷不丁一声断喝,远远地不知从什么地方就冲了过来,没头没脑将他们狠狠训斥一通,赶紧用干净的抹布对它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拍打擦拭一番,然后郑重其事地把它挪移到目光所能及的地方。
那一年一场大洪水轻而易举直接就漫过了高高的门槛,肆无忌惮地几进几出如入无人之境。在退潮的时候,让人想不到的是从门后、床底下或其他意想不到的什么地方就摇摇晃晃漂出许多结着蛛网蒙着灰尘的坛坛罐罐,包括半缸还没有吃完的咸菜。它们一路大摇大摆紧跟在洪水后头接二连三夺门而去,拦都拦不住……
等到终于雨过天晴,太阳又出来了。面对满目狼藉的家园,母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埋头就开始清理。她轻车熟路很快就从一堆烂泥中把压缸石翻了出来,赌气似的仔细洗刷了一遍又一遍,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仿佛在说:只要有它在,明年照样能腌一缸上好的咸菜!
近几年,不管是小病初愈还是心情不好胃口不佳,尤其是过年的时候一连多日的大鱼大肉、高汤美酒早已把一家人的胃口搞得七零八落,吃什么都提不起精神,这时候大家不约而同想到的一定是母亲的咸菜白粥。
可母亲离开我们已经整整十三年了,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也早已不再费力去腌制咸菜了,毕竟岁月不饶人。
我们五姐弟共有的老屋也早已被连根扒掉盖起了别墅式的小楼,却没有谁长年回去住,母亲不在之后更显得空空落落。院子里原来那一口老祖宗似的咸菜缸,最后不知道送给了谁。那一块曾经被母亲当作宝贝的压缸石也早已不知所终:要么被当作建筑垃圾清理走了,要么回填成为新居基石的一部分……
也许此时此刻它正孤零零躲在某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角落,默默回吐着身体里白茫茫的盐……
那块压缸石,早已成为我们心中最沉甸甸的乡愁印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