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少京
小时候,我总觉得母亲会变戏法,能把一把糯米鼓捣成一碗让我舔底的糯米饭。
母亲买米得去村口老林家。老林见到我的母亲就咧嘴:“大妹子,又给你家那几只小馋猫攒口粮?”母亲把钱往柜台一拍:“别废话,给我挑糯米。”
糯米买回家,先泡。大铝盆咣当一声,凉水没过手背。母亲蹲在盆边,手指头在水里扒拉,把碎米、稗子、小石子全挑拣出来。我蹲在另一边,手痒,趁她不注意,嗖地把手伸进去搅两下,水冰凉,糯米滑溜溜,跟小鱼似的。她抬手给我轻拍一下:“爪子别乱动,等会儿洒一地。”我嘿嘿笑,甩着水珠跑,地上踩得湿答答,像刚下过雨。
第二天,鸡还没睁眼,母亲就摸黑起来生火。我听见灶膛里噼里啪啦,迷糊着蹭过去,脸贴她后背上,哼哼:“妈,我饿。”她回手摸一摸我的脑袋:“还没蒸透,吃了会肚子痛,再等五分钟。”我蹲在旁边看火,火苗把她的脸照得通红,像抹了过年的对联纸。
蒸笼是祖母留下来的,杉木板已经发黑,边沿缺了牙。母亲往屉布上倒米,哗啦一声,米粒滚成圆锥形。锅盖一盖,蒸汽从缝里钻出来,带着甜丝丝的味儿。我蹲在灶门口,一边咽口水,一边数墙上的裂缝。
糯米饭蒸好的时候,母亲掀开盖,白汽“轰”地冲我一脸。我眯着眼,看她拿大铁勺挖饭,米饭亮晶晶,黏成一团。她从碗柜里掏出三个小碟:肉末是头天剩的,只有酒盅那么多;香菇丁切得碎,指甲盖大小;葱花是从菜园子掐的,露水还没干。她把三样东西全扣进碗里,筷子一搅,油星子溅到我手背,烫得我直缩脖子。
我捧着碗,也不怕烫,先挖一大口。米饭软糯,肉末的油钻进米粒缝里,香菇嚼着像橡皮筋,葱花冲鼻子,眼泪差点下来。我鼓着腮帮子,含含糊糊地说:“妈,以后我天天吃这个。”她笑,眼角的褶子堆成一堆:“行,等你娶了媳妇,让她学。”
后来,我去镇上读初中,再往后到县城上班。每次回家,母亲都给我蒸一锅糯米饭。米还是那种米,肉末还是酒盅那么点,可我吃出了别的东西——她手上的裂口、灶门口的咳嗽声、电灯一闪一闪的昏黄。
再往后,母亲的腰弯了,锅也端不动了。我让她别折腾,她摆手:“不累,我就动动手,米还是那米,味道跑不了。”最后一次蒸糯米饭是在她走前三个月。她扶着墙,把糯米倒进锅里,手抖,撒了一地。我蹲下去捡,她突然说:“以后……你自己来吧。”我应了一声,嗓子眼儿发紧。
母亲走后,我把老蒸笼搬回家。泡糯米、生火、切香菇,每一步都照做,可蒸出来就是不对味。老婆说:“心理作用。”我摇头,不是糯米不是锅,是少了一个人在旁边拍我后脑勺,说“慢点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