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晟
门前的荷塘，是老家夏日里最鲜活的印记。无需刻意追溯时光，只要想起那铺满碧叶、缀点粉荷的水面，我的鼻尖便会萦绕起那一缕独属于它的韵味——那场酣畅淋漓的阵雨洗涤后，蓬勃蒸腾的满院荷香。
夏日的午后，阳光如熔金倾泻，恣意铺陈。荷塘水面上，粼粼的光影随风跳跃，像碎了满池的星子。荷叶层层叠叠，擎起硕大的碧玉圆盘。有的昂然挺立，将岸边垂柳的倒影揽入怀中；有的微倾身子，与水中的鱼儿低语。荷花是这绿绸上的主角，或羞涩半敛，才展两三瓣，欲言又止；或全然盛放，绽开玉琢般的花瓣，托举着嫩黄玲珑的小莲蓬，在水雾微风里亭亭舒展；更有那倔强的花苞，鼓胀得像要挣脱束缚，下一秒就要吐露芬芳，生命的劲儿十足。
夏日老天的脸，说变就变。墨云倏忽自天边卷来，仿佛巨人随意泼洒的浓墨，顷刻间染灰了天穹。豆大的雨点骤然落下，劈里啪啦砸在宽阔的荷叶上，奏响一串串急骤又饱满的音符。水珠在翠绿的玉盘上弹跳、滚动、交汇，凝成晶莹剔透的珠玉，颤巍巍映着天光。雨幕拉垂，整个荷塘便隐入了湿润朦胧的纱帐里，只有那清脆的雨声宣告着自然的酣畅淋漓。
骤雨来得猛烈，去得也利落。云脚匆匆挪开，阳光便迫不及待地漫过水汽弥漫的庭院。推门出去，一股沛然莫御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不是春日花丛的甜腻，也非秋日果实的醇厚，而是一种清冽、净爽又带着草木蒸腾气的鲜活芬芳，由水而生，乘湿润之风，强势地充盈着房前屋后的每一个角落。这就是那雨后的荷，以满院浓香宣示着它的复苏与酣畅。
循着香气，踱步至塘边。一幅更为清丽的画卷在眼前铺展。被雨洗过的天地，通透得令人心醉。荷叶上余留的雨珠，裹着虹彩在叶心晃动，仿佛叶脉里嵌入了流动的宝石。荷花愈显娇嫩，水珠缀在花瓣边缘将坠未坠，宛如娇颜上幸福的泪光。风过处，荷叶翻涌，荷花轻摇，沙沙声响里，裹着湿润泥土的气息和草木的清新，那是它们细语欢谈的声音。
闭目，深吸一口，那清绝的荷香便毫无阻滞地涌入肺腑，直透四肢百骸，涤荡着每一寸倦意与尘嚣，只剩一片通体舒泰的宁谧。耳畔，塘中蛙鸣骤起，声盖一片，争先恐后地宣告着雨后的酣畅。几只蜻蜓轻盈掠过水面，点水嬉戏，又倏然振翅，在澄澈的水汽里划出道道生机盎然的痕迹。
夕阳的金辉缓缓浸染过来，为荷塘披上柔和的纱衣。荷叶与荷花浸润在温润的光晕中，轮廓愈发柔和，颜色愈发沉静。而那弥漫的香气，在暮色里仿佛沉淀、酝酿，由清冽转为一种更为绵长、醇厚的底蕴，愈发使人沉醉难舍。它在暮色四合中悠然弥散，漫上老屋的阶沿，沁入半开的窗棂，无声地安抚着人们的心绪。
这萦绕不散的荷香，哪里仅仅是夏日的一场气息？它早已渗入岁月的肌理，成了老家无声的语言，也成了游子心头抹不去的一方水土烙印。不必刻意寻访，只需一阵夏天的骤雨，记忆的闸门便訇然中开，那满院蒸腾的荷香便自心底苏醒，浓郁如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