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正尹
初夏的雨下过几场,山上的杨梅就红了。
我站在老屋的厨房里,从橱柜最深处抱出一个蒙尘的玻璃坛子。坛口的红布褪成了浅粉色,像一朵褪了色的合欢花。揭开盖子时,一股酸甜的气息漫出来,犹如被阳光晒透的旧棉被,又暖又沉。酒液是琥珀色的,浸得发皱的杨梅浮在中间,像一颗颗紫红色的小月亮。
这是外婆酿的最后一坛杨梅酒,已经存了五年。
外婆酿酒,是在每年杨梅最熟的时节。她挎着竹篮上山,专挑那些红得发黑的果子,说“酸劲儿足的,泡酒才香”。回来以后,她把杨梅倒进搪瓷盆,用井水一遍遍冲洗。水珠子从她指缝里漏下去,杨梅在盆里滚来滚去,晶莹如宝石。
我小时候贪嘴,总想偷吃。外婆就拍我的手:“生的吃了肚疼!”不过,她最后还是挑了一颗最红的塞进我嘴里,酸得我眼睛眯成缝。她在旁边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菊花。
洗好的杨梅要晾干。外婆把它们摊在竹筛上,摆在屋檐下,放在风里吹。我蹲在旁边赶苍蝇,趁她不注意,飞快地捏一颗塞进嘴里,酸得直吸气。她明明背对着我,却总能发现:“又偷吃!待会儿酒不够香了!”
酿酒那天,外婆最郑重。她先把冰糖敲碎,铺在坛子底,白花花的一层,宛如冬天的雪。杨梅一颗颗码上去,不能挤,也不能太松。最后倒进烧酒,淹过果子,封坛前还要念叨一句:“好了,等着吧。”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
头一个月,我每天都要去摇摇坛子。外婆说,酒要静,人也要静。我不懂,只觉得那些杨梅在酒里慢慢褪了颜色,冰糖一天天化掉,酒液从透明变成淡黄,再变成琥珀色。
开坛的时候,总是过年。外婆用木勺舀出酒,给大人们斟满,小孩只能舔一舔筷子头。我嚷着要喝,她就给我兑半杯温水,说:“慢慢喝,别呛着。”那酒甜丝丝的,带着杨梅的香气,喝下去,从喉咙暖到胃里。
后来我长大了,去了城里。每年杨梅熟时,外婆都打电话来:“今年雨水好,杨梅甜,回来吃啊!”可我总说忙,等下次。
直到去年春天,外婆走了。收拾她的房间时,我在床底下发现了这坛酒。标签上写着日期,是她去世前那个夏天酿的。
现在,我坐在老屋的桌前,一个人喝着这杯酒。酒还是那个味道,可再也没有人往我杯里兑温水了。
窗外的杨梅树又结了新果,风吹过来,叶子沙沙响。我忽然想起外婆说过的话:“杨梅酒是偷藏了一截夏天。”
是啊,她把夏天的阳光、雨露,还有自己的耐心,都封进了这坛酒里。如今我喝下的每一口,都是她留给我的一小段窖藏的时光。时光酿造的滋味,在唇齿间流转,化作永不褪色的思念。就像这年复一年红透的杨梅,岁岁相似,却再也不是当年的那一颗;就像这坛愈陈愈香的杨梅酒,越品越懂得,最珍贵的从来不是酒本身,而是酿酒人倾注的那份永远无法复刻的爱与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