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广玲
初夏的风,轻轻吹过,总是夹带着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桑葚甜味。那些桑葚,初时还是青涩的,小小的,硬硬的,挂在枝头,混在繁密的桑叶间,不甚引人注目。它们仿佛是一群羞涩的少女,静静地等待着时光的洗礼。
渐渐地,它们开始转红,由红变紫,最终竟成了诱人的黑紫色,这时候便熟透了;熟透了的桑葚,仿佛承载了太多的甜美,稍一碰触,便纷纷坠落,像是树也负不起这许多甜美的重担,只能将它们轻轻放下。
桑树在乡下是极常见的风景。田边地头,房前屋后,往往有那么一两株挺拔而立。人们种它,原是为了养蚕,那嫩绿的桑叶才是蚕宝宝们赖以生存的正经营生。至于桑葚,不过是意外的收获,是蚕事之余的一点甜头,是大自然赐予人们的额外馈赠。然而蚕未必年年养,桑葚却是年年结的,无论人们是否关注,它都默默地生长、成熟、坠落。
桑葚的滋味,是难以用言语来尽述的。刚入口时,只觉得一股浓郁的甜意涌上心头,甜得有些发腻,仿佛要将人的心都甜化了。但若细细品味,便能从这甜中尝出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来。这酸味极淡,却恰到好处地解了甜的腻,让人回味无穷。熟透的桑葚,汁水极多,轻轻一抿,便在口中化开,仿佛一股清泉滋润着心田,同时也将唇齿染得紫黑一片。小孩子们吃桑葚,总是毫无顾忌,每每弄得满手满脸都是紫黑,回家少不得挨一顿骂。但骂归骂,来年桑葚熟时,他们还是照旧要去摘的,那份对桑葚的喜爱和向往,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桑葚的吃法,乡间自有乡间的智慧和乐趣。最直接的便是现摘现吃,站在树下,拣那最紫最软的桑葚,摘下来便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那种新鲜和满足,是任何加工过的食品都无法比拟的。讲究些的,便带回家去,用盐水略泡一泡,说是能去虫——其实桑葚里很少有虫子,但这种习惯却也为吃桑葚增添了一份仪式感和安心。也有人将桑葚拌了白糖,腌渍起来,做成桑葚酱。把它涂在馒头上,甜中带酸,酸甜交织,很是开胃,让人食欲大增。更有些手巧的主妇,将桑葚熬煮成膏,据说能治咳嗽——至于效果如何,却无人深究了,但这份对家人的关爱和用心,却是比任何药物都要珍贵的。
我幼时家居小镇,院子里便有一株老桑树,树干粗壮,表皮皴裂,有些年岁了。每到初夏时节,它的枝头便缀满了黑紫色的桑葚,仿佛一颗颗璀璨的宝石镶嵌在绿色的海洋中。我常与邻家孩童攀上树去,坐在枝桠间大快朵颐。嚼着桑果的甜,任笑声在叶隙间蹦跳,仿佛整个世界都充满了欢乐。树下常有落果,日积月累,竟将一片土地染成了深紫色。经年累月,树阴下竟洇出一小片紫壤。
桑葚在古时,似乎颇受文人青睐。《诗经》里便有“桑之未落,其叶沃若”的句子,虽是说桑叶,却也可见桑在古人生活中的重要地位。至于桑葚,《本草纲目》载“味甘酸,性微寒”,能“补肝益肾,熄风滋阴”。这些功效或许对于乡野之人来说并不太懂,但他们也知道桑葚是好的、是养人的。每当桑葚成熟时,他们总会摘一些回家给家人吃,希望家人都能健康长寿。
如今城里也有卖桑葚的,装在精致的塑料盒里,排列得整整齐齐,价格不菲。然而那味道,与记忆中的相比,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或许是少了那一份从枝头直接到舌尖的新鲜和纯粹;又或许是少了攀爬树木、与大自然亲密接触的乐趣;更或许是少了树下那片被落果染紫的土地和那份纯真的童年时光。
桑葚成熟的时节极短,不过十来日光景。它们熟得快,落得也快。一场风雨过后,树下便铺了一层紫黑的果实,渐渐腐烂,化为泥土。人们看着这些落果,心中难免有些惋惜。但惋惜过后,也就罢了。毕竟,来年桑葚还会再结的,生活也会继续向前。
然而人生在世,能有多少个桑葚成熟的夏天呢?我们一边数着这些美好的时光,一边却又在忙碌和遗忘中让它们悄然流逝。直到某一天,忽然想起那株老桑树和那些染紫了手指和嘴唇的日子,才发觉那些甜美的时光早已如桑葚一般纷纷坠落,化为记忆中的一点紫黑。
紫果坠落。时光发酵。而树,依然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