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森岚
惊蛰过后便是春分,时而落下的春雨像一双大手温柔地轻抚大地,连地里的土都变得酥软了。此时,到乡间走一走,可见蚯蚓在土里舒展筋骨、野地里植物蔓长、南飞的候鸟忙着修补旧巢……自然界几乎所有生命都在忙碌着,田间地头也奏响一首“春耕进行曲”。
每到这个时节,父亲总是闲不住,这不,趁着好天气,他赶紧把阳台改建成小菜圃,打算种上香芹、蒜苗、西红柿、生菜和白萝卜。父亲又拿笔在挂历上密密麻麻地写满备注:“初七培土”“廿三除虫”“清明撒肥”……比会计算账还要细致。在印着“春分”的那页日历上,他还特地用红笔写下了“耕种”两个大字。
退休前是一名乡村教师的父亲,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他对自家田地的“脾性”更是了如指掌,就像熟悉自己的学生一般,哪天该浸种催芽,几时得起垄分苗,又或是何时要施肥、除几回草,各种藏在田垄里的“学问”,他都熟稔于心。以前为学生们上开学第一课时,父亲还会在黑板上写下一句板书:“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借此教诲学生们要珍惜光阴、发奋学习。
记得有一年春分恰逢周末,年少的我挎着竹篮在田边采摘春菜,父亲则赶着老牛拉动犁铧,翻耕湿润的泥田。一声声“嗨哟”的赶牛吆喝中,忽然夹杂了同村阿旺叔的训斥声。回头一看,原来是他正揪着辉仔的后衣领往前走,两人犹如打斗的公牛,在田埂上横冲直撞。
辉仔是阿旺叔的儿子,也是我父亲的学生。父亲见状赶忙放下犁铧,跑过去将二人分开。气得满脸通红的阿旺叔把辉仔推到父亲面前,吼道:“跟老师说说你的打算!”辉仔像一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嚅嗫道:“叶老师,我想出去打工,挣钱给家里盖砖房。”阿旺叔听到这话,气又不打一处来,捡起一块土疙瘩砸向辉仔,怒斥道:“不好好读书,你以为挣钱那么容易吗?”父亲问清楚事情的缘由,才笑着对辉仔说:“想挣钱为家里分担压力是好事。来,赶在正午前帮忙把这块地犁透,我付工钱给你。”辉仔听后脸变得一阵红一阵白,他当时年纪还小,压根抬不动沉重的犁铧,更不会用它犁地。
没有笑话辉仔的窘样,父亲只是弯腰抓起一把土在手里掂了掂,随后语重心长地对他说:“人误地一天,地误人一年。现在翻耕播种,禾苗才能跟着时节生长,要是等地皮被晒硬,种子就只能烂在地里咯。”说话间,父亲抬手把土抛回田里,一下惊起几只灰雀,一旁的阿旺叔点头如捣蒜,附和道:“没错,你当读书不用赶节气?该扎根时若忙着抽穗,秋后连秕谷都收不着一把。”见辉仔羞愧得低下头,父亲拍拍他的肩,劝道:“回去吧,趁年少好好读书,以后挣钱的时间还长着呢。”说罢,父亲转身踏进泥田,套上犁铧,继续抓紧时间翻土,毕竟这样才能赶在清明前把种子撒进地里。
之后有次聊起这段插曲,阿旺叔还笑着跟我说:“别看你父亲一向严肃,但他对待学生就像种庄稼,一直尽心尽力,我们把孩子交给他,都放心。”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辉仔大学毕业后,在村里承包了上百亩的水田,还建起农机专业合作社。如今每到春耕时,常见他与一群年轻人操作数十架无人机在田里播种,场景蔚为壮观。阿旺叔来我家泡茶的时候,总会感叹自己当年做梦都不敢想,儿子能靠技术种好田、赚到钱。
后来,我家的田地也承包出去了,父亲便专心照看起阳台的“空中菜园”。又一年春分至,春雨如期洒落。父亲在小菜圃里播下新一年的希望,屋外的田野,拖拉机接替老牛翻土,无人机正在播种。屋内屋外,不同的耕种场景,同样的盎然生机,这生机里包含了几代人对土地的眷恋,也是时代变迁中,农耕与希望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