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宜滚
暖冬艳阳，我到闽清桔林乡后洋村，走访当代茶界泰斗张天福先生的祖厝——砖坪下厝。
这是一栋建于清同治年间的四合院，历150年风雨，仍岿然于山谷间。它没有以第一代建房者或后世名人来命名，而是因位于一个青砖铺面的场地下侧，就简朴地叫作“砖坪下厝”。
全厝占地1575平方米，包括一前埕（门前平地）、一前庭（天井及两侧通廊）、一正栋（前后厅及厢房）、一后院（后天井及两侧闺阁）、两吊楼（院墙外侧上段悬空阁楼），典型的闽派建筑风格，大到建筑结构、小到雕刻细节，都保存得相对完好。
门庭前一副斑驳的对联：宴重琼林世泽长，书成玉海家声远。这副联既寄寓着福宅主人对未来的深切祈盼，也成为后世子孙们的字辈排列。
踏上虎头门正下方的石阶，如要觐见长者，来访的人顿时会肃穆拘谨起来。
青砖大门，尽显百年庄重。近三米高、一米厚的门洞厚重气派，实木门扉古朴坚固，二者相互映衬，宛如城门。外门框两侧腰线处各镶嵌着一个石构件，原是安装格栅门的上轴臼，上端分别雕刻着佛手瓜与葫芦、荔枝和乌龟的造型，寓意门纳平安福禄，喜迎吉祥遐龄。古人将宅府看成与生命和家族命运一体的神圣之所，方寸之间，皆无苟且。一门之隔，外为世界，内有洞天。
推开大门，见证建房者的殷切心愿。固定大门的上横框称为“门龙”，霸气坚实，以刻成鲤鱼形状的木构件“门龙针”固定在厚墙上，寓意年年有余及鱼跃龙门。屏风门只留下一个框，原先精美的框柱石础已流失，空余遐想。天井中，连接屏风门与上行台阶的甬道用弧面的青石板铺就，形同龟脊，除了寓意龟寿遐龄，也便于排水去沙。
驻足堂前，细览古厝的人文内涵。天井之上，四面屋瓦内收倾斜，雨天里，瓦面水皆向内汇聚，是为“四水归堂”。外围的马头墙，由中间往两侧一垛更比一垛高，象征一代更比一代好。其侧面的砖雕彩塑，当年使用全矿物颜料填涂，至今鲜艳如新。天井左右侧廊屋面与正栋檐下高低差之间，各设一垛精美的女儿墙，中间镂空出一道空格，既防止雨水飞溅，又能增加采光透气，墙表浮雕吉祥人物，美感满满。廊边以几条丈余长的青古板压面，正上方横穿着细长的帘木，用于悬挂布帘，盛夏之季，可挡夕照。帘木上方供着一根方形尺木，俗称“丈歌”，刻录全屋结构图和尺寸，既是整栋房子的密码备案，又是木匠的象征，要恭敬保存，一旦有部件毁损，可以据此修复。
厅内更是精细奇妙之境。大厅侧壁与出廊共7对大柱，均以精美础石支撑，造型各异，花纹与浮雕皆无重复，连环画一样成节成章地承载着吉祥寓意、文化精华。古人建造大宅院，用心精深，谋篇布局，无不较真精细；用工庞大，石匠、木匠，往往提前两三年开工，把重要构件打造出来，才开始搭盖主体，确保房身与重要构件安装同步开展；用意深远，经年累月，不断琢磨完善，只愿能将晴耕雨读、勤俭持家、忠义仁孝等的家训全部揉进建筑。
徜徉于厢房横厝，感受到的是秩序规矩。正栋两侧的住室，屋内铺木地板，用单层石阶解决出入的高差问题。有的门口排着长方体石墩，标明此为男性住宅；有的为半月形石块，提示这是女性寝室。区分明显，不容随意。正厅背面为后院，两侧厢房与后面的巍峨山墙，围合出了一个典型的“四角天空”下的独立空间。厢房一楼为厨房、餐厅，二楼是小姐闺阁。阁楼的走廊外侧以长排靠背椅为凭栏，名曰“美人靠”，乃女孩们赏景、活动的场所。内侧闺房，虽有楼梯通到厅堂，但平时仅供女佣与女教导上下，五岁以上的男性均不能涉足，女孩子们也仅在出嫁之日，才从中走下来。后面的山墙，居中醒目地浮雕书册图案，激励子孙勤学上进。
建筑是凝固的艺术，无声的史书。如此路远地偏之处，陈旧端肃之宅，却凝结着完备周详的传统文化，宛如一位充满故事的老人，无声又滔滔不绝地倾诉着不平凡的历程和丰富的内心。我恭敬地盘桓在它身侧，叩问一步一景的历史细节，聆听每一段时光的故事，思索它的前世今生与明天命运。辉煌与落寞之间，赞叹与惋惜同在，但愿很快会春风重来，让它重焕夺目光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