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选自《平话》
曾有六个年头,我一再与屏东在初秋重逢。
榕城的秋并非暴雪银汤的前奏,而是暑气浩荡的续章。秋天的屏东于学生而言,是反复无常的气温、穿了又脱的校服外套和新学期垒成高塔的书册,如此六载,当时只道是寻常。最终我与屏东在一个盛夏的遥夜告别,许久未再相见。如今再忆起那段占据了青春一大半的日子,纯粹、鲜亮,像我曾无数次坐在那棵南洋杉下,抬头透过树叶的缝隙看到的光束一样,细碎而绵长。
屏东中学的初中部在致远楼上课,高中部在弘远楼,而高大的南洋杉正伫立在两栋楼的中间。每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总是望着窗外的树影发呆。开始的三年,是望着右边的窗,后来,是望着左边的窗了。南洋杉总是那样沉默地站着,高大、挺拔。南洋杉下,几个同学聊着隔壁班的八卦,喁喁的私语被阳光裹上暖意,悄悄地飘上二楼教室的窗里;戴着眼镜的学霸堵住老师走下讲台的脚步,一问接一问,直到下一课预备铃响;「叮铃铃」声穿过南洋杉的枝叶响彻校园时,穿球衣的男孩,总是喘着粗气姗姗来迟,在老师的凌厉眼神中抹去额角的汗水,拿起团成一团的校服外套胡乱穿起。
当下午三点的阳光撞进教学楼时,米白色外墙上有不知名的矿物质闪动着,树影在那片碎金海洋中轻轻摇晃,宛如星火银河里一搜轮船,它总是从物理书的开篇就离港,载着我的思绪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树影晃进楼里,把长长的走廊分割出光亮与空谷,连排的窗框与门框一道明一道暗,像台阶,又像牢笼。几个班传出「小蜜蜂」忽大忽小的声音交织,头脑中翻涌无声的风暴。赶着上课的老师、抱着作业的课代表偶尔来去,挑着阴影处走,埋着头步履匆匆。
树影就那样晃啊晃,晃走了教室里的闷热和烦躁,晃走了十几岁热烈又疲惫的时光。晃啊晃啊,树下并肩的少年们一次次随着铃声匆匆走向小卖部,又匆匆跑进教室,最后匆匆地走出了屏东路,奔向各自的远方。
清晨的屏东路,与其说是马路不如说是一条运输带。在华林路上时,送孩子上学的电动车还能拥有一定的速度,而数百辆电动车在转过屏东天桥下的路口后,就会变成流水线上的相对静止物,在汽车的两边向前艰难挪动。行进几米,停下,又行几米,停下。
后座的学生拿着卷了角的单词本,一路上把头抵在父母背上睁不开眼睛,而在进入这条”运输带”后,都会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一边东张西望,一边背好书包,顺便摸摸侧袋的水杯有没有在。每个人都像被设定好了程序,当电动车在校门口停下,重复了千万次那样无言地跨下车,挥手再见,走向校门。在进门的前两秒,低头看看校徽戴没戴,再急忙把外套拉链拉起来。看着孩子进门的家长,又骑着电动车把自己运向屏东路的尽头,消失在转角。
如此往复,形成了每天清晨乱中有序的上学高峰。
在夏末遗留的滂沱中,同学们会提起裤脚,嬉笑调侃着,跨过保安室与致远楼中间的”屏东河”。那条因为地面不平而积成的水滩,在拥挤的人潮中似乎真的如一条河一样宽,流淌、涌动,从未静止。有人故意大步踩进水坑包装自己的潇洒,溅湿了周围人的裤子,激起一圈尖叫以达到目的,而哪怕小心翼翼地踮脚走过,浑浊的水还是会一下浸透运动鞋的网面,弄湿袜子。于是就这样忍受着潮湿黏腻开始上课,也不知道袜子是什么时候干的。
修远楼后面的游泳池改造成了食堂,同学们口中流传着即将拥有「湖景餐厅」的爆料。于是在食堂开业的第一天,先下课的高一年级蜂拥而至,把通往食堂的小路堵得水泄不通。先吃上饭的同学很快传回消息,所谓的”湖景餐厅”其实是围着排干了水的游泳池摆起一圈桌子,点两碗虾油味的捞化相对而坐,看着那布满蓝色格子和枯枝落叶的大坑面面相觑。
我们的”湖景”幻想破灭,但对吃的热情不减。茶叶蛋很快成为封神级别的卖品,有人趁着课间”代购”了五六个,捧着热腾腾的茶香走进教室,却不巧赶上铃声响起,只能等着桌肚里的茶香飘成了凉凉的蛋腥味。小小的食堂容量及其有限,于是早下课成为了去食堂吃捞化的先决条件,最后一节自习课的最后二十分钟就已经有人蓄势待发,这时要是有老师走进班里打开小测的题,就会看到一片瞬间暗淡的眼神。好在食堂对面有小卖部,哪怕挤不进食堂也能去小卖部逛一圈,买点小零食小饮料。
其实小卖部并不是食堂的备选项,它贩卖从课堂逃离的一口氧气。我们午休去、晚自习去、大课间去、甚至七分钟的小课间也要从四楼飞奔去。在无数个快要在知识海洋里窒息的时刻,似乎没有别的地方比小卖部更能吸到一口氧气了。QQ糖、八宝粥和各种小甜水换着口味买,几个甜的发腻的糖精味道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串成了一串香甜的序列插入无聊的课程表中,每次吃到草莓味都会遇上英语小测,而数学卷子被塞进抽屉总会染上巧克力香。
开始晚自习后,傍晚的休息时间成了最放松的时光。现在回忆起,那时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晚霞,天空常常是橘粉或者粉紫色的,映得教学楼也变成同样的色彩。站在走廊仰望那楼宇之间,恍惚间好像穿进电影镜头到了布达佩斯大饭店,粉色的天地化作了软软的棉花糖,让人暂时忘却了煎熬草药一样漫长苦涩的日子。
夕阳停留的时间不长,却占据了晚自习前仅有的喘息时光,同学们三三两两地渐渐聚集在走廊上、楼梯口、操场上,走在去食堂和小卖部的,也纷纷停下。大家相互掩护着,从袖口拿出藏着的手机咔嚓拍下,发到朋友圈配上同色的emoji。
哪怕一连几天的夕阳都相似,我们也不厌其烦,相册里傍晚到深夜的天空被焰火灼烧至殆尽,而被一叠叠试卷和课作业纸挤压的分享欲却愈发强烈地迸发。当然,总有人倒霉地被老师撞到,没收了手机,还得沦为当天晚自习小话的谈资。
在屏东中学的六年装下了我的整个青春期,几年间未曾翻出的回忆像压在了磨砂玻璃下面。我试图在断页卷边的回忆中提取所有美好瞬间,才发现所有的苦与甜都是相连的文字,一起被留存,也一起成为被遗忘的部分。逃离了几千个重复的生活后我才发觉,屏东中学之外是与之相反的世界。
曾经如魔咒一般拖拽着神经的焦虑与茫然,压在书本大山下的无尽怨言,跟随月考排名升起的欣喜,和风云整个年级的惊天八卦,竟然那么快被时间拖拽得变形、模糊。那些以为再怎么也不会忘记的事被记忆压缩的只剩下几个单薄的形容词,而那些隔着窗户看树影、扒着栏杆拍夕阳的时刻却永远地被烙印在脑海。画面连带着的思绪依旧清晰,那是一种对教室外的世界无比单纯又单一的相信,相信”熬到高考就好了”,没人认为更遥远的事会比高考重要。
这种想法带着青春特殊的气味,永远不会忘记,也永远不再拥有。屏东中学对我来说是一座横亘在青春前面的山,不高,走着走着就翻越了。却又不矮,正好挡住回望的视线。我越走越远再回头看,山的轮廓越来越简单,颜色越来越晦暗。我无法再记起山上每一棵树的模样,因而也不再去想山的模样究竟是真实还是美化过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