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后田古时是帮洲是一条繁荣的街市,帮洲是江沙堆积在南台岛义洲旁的小沙洲。清代时,帮洲地方商贾云集,不少商贾由闽清而来,故在后田设立闽清会馆。时有纸笋从闽北运来,多集中在后田等地集中投行售卖。帮洲面临闽江,常有各路船只停泊,故而帮洲人自古就对庇佑行船平安的神祗青睐有加。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后田突遭大火,千家万户化作尘埃。人们在废墟中建起新村,才渐渐有了今日的老街小巷。几经波折与战火,神明似乎不再凌驾于生活之上,而是化作后田街的日常,袅袅生香。
在台江区开阔的河下街右转,进入后田街,光线倏尔转暗。不是昏天黑地的暗,是茂盛的枝桠扭转,遮挡着明媚的阳光。光的碎片洒落在后田街的路边,它并不笔直向前,弯弯曲曲地往前延伸,全长不过300米。这300米一半在树荫下,一半在阳光里,一半是生活,还有一半是神明的圈地。
这里的新村还挂着灯笼和彩旗,它们对时间的感知并不明显,即便过了年,没离开正月,都是值得庆贺的时间。道路分为两边,一边的其中一些是老店。它们在营业期间,从来没有把卷帘门全部抬起,但并不妨碍好生意。拥挤的大排档,门前人客满,才是它生意兴隆的战场。老式服装店外,穿着复古的确良工装的塑料模特正在眺望远方。偶有装修精致的小店插入其间,这样的反差很快就能霸占社交媒体圈。另一些店早已关上了门,过道不会空缺太久,快速占领这块地盘的总是废品收购。门前的三轮车挤在树下,堆满了废弃的杂物,空塑料桶和编织袋堆放在一起。
另一边是神明。朱红色的小庙与神龛相连,每个门前都有牌匾,供奉着不同的神仙。门上贴着春联,屋檐挂着灯笼,除烟火翻搅外,无人交谈。街道四周都是住宅,旧小区在近处,阳台像俄罗斯方块,层层摞起来。目光由近及远,年轻的大楼拔地而起,旧小区像年迈的老人,不断佝偻着身子,颜色也由撞色到清一色的灰白。不下雨的时候,人人都会挂出衣服和被褥晾晒,不过这里的人显然不满足于只把衣服挂在自家阳台。在后田街如拼图般的场景里,电动车缓慢地溜过,只沾染了一半的烟火。
还有一半,是连排的神龛与小庙,粗细不一的香线持续燃烧,香灰堆得七零八落。“齐天府”供奉着“齐天大圣”,与“圣王亭”相对,门前的院子里,衣服才刚刚洗好,正晾着,晾衣架旁,大圣的兵器架子威武雄壮。兵器架的后方,一辆自行车被五花大绑,拴在墙头。小庙开着门,门里的方桌上搁着红色的酒杯、盘子、碗,杯里酒已干,碗里斟得很满,盘子里的兰花豆和橘子还未吃完。烹饪与祭祀各占一方,在墙边堆放,油盐酱醋和功德箱皆有所偿。
我恍惚了一瞬,一时竟不知这里住的是神仙还是人。大圣宫边的龙潭尚书庙,供奉着水部尚书陈文龙。福州建造的尚书庙并不少见,后田街的这一座,起初建在台江帮洲街道桥仔头。由于旧城改造,信众在2005年的八月寻了吉日,才改建在了这里。既是水部尚书,陈文龙自然被民间赋予了庇佑水上航行安全的神性,庙边的“船坞”结着几捆蛛网,凑近了看,说它是“千丝万缕”也不为过。
每逢正月十八,福州各尚书庙都会举行欢送尚书公坐官船回莆田老家省亲的仪式,众人点烛、焚香、燃放鞭炮,祝尚书公一路顺风,船坞便是官船停泊收纳之处。尚书庙连着两处神龛,一处供着“泗州文佛”,另一处仍旧是“齐天大圣”。依伯踩着鞋靸,从对街走过来添香烛,拆完一捆,抽一根新的,把快烧到头的香柱换了,余下的,都塞进神龛边上的空隙里了。轻烟袅袅,人们把愿景落在上头,维持香火长燃,不散不灭,如此循环。
居民楼是后田路上占比最多的建筑,楼下唯一的菜店掌握了周边居民每日维生素与蛋白质的摄取量。菜店门前叠起泡沫箱,墙上的标语直截了当,都显示着今年的春联贴对了地方。菜店旁的通道里,是后田街的另一面。地面湿漉漉的,那些高跟鞋、男士皮鞋、帆布鞋的鞋底,把尘埃卷进这里,与地面上的水揉杂在一起,在地砖上留下泼墨的痕迹。通道里光线昏暗,地板有点儿滑,绷着脚往前挪,你无法想象在这里会遇见什么。也许是盲人按摩,一张小小的按摩床,摆着大花枕头两个,床头的被褥蜷成一团,上面的木耳花边连绵不断,稍显疲惫地挨着墙根,墙根也累了,都开始脱皮了。也许是麻将馆,中年人自动凑桌,开始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许是台球室,击球的人时不时在桌前俯下身,很快,就传来沉闷的落袋声。
一间店就是一个生活圈,吃穿用度都可以罗列在店铺门前。店主们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开始做买卖的时候,不用将卷帘门全部抬起。沿着通道走出去,尽头的消防栓扛不住时间的压力,固执地把使用方法抛在一边,挨着落灰的沙发椅。有人耐着性子走进通道,往铁门半掩的按摩店走了进去,门口坐着的人起身迎接,几分钟前,她还闲情逸致地刷着手机。通道外,水果店的陈设整整齐齐,对面是上杭街,城市崭新的规划还在慢条斯理。与之相比,另一条通道里,则塞满了明媚的炝锅炒菜的气息。
帮洲鸟店——地道的福州饭馆,说是饭馆,好像又太过板正。这样的福州老店,既在传统风味上守了二十几年规矩,又在选址上另辟蹊径。一条过道划分两头,一头是后厨,锅铲敲炒一番,菜就得了,端向另一头,窗明几净的,摆满圆桌和方桌,客人正等着。之所以叫”鸟店”,全靠炸鹌鹑出名,小小的鹌鹑,先卤后炸,撒上孜然,咂巴着能连骨带肉一块儿吞了。我私以为,福州话中的”酒店”与“鸟店”发音相近,听上去倒有双关之意。酸甜口的炒双脆,海蜇肥厚,猪腰爽脆,酱汁不过稀,也不糊嘴。
沸腾的老店对面,是闲适的「三番两次」。这个刚开张不久的咖啡店,即便在老小区楼下,也掩不住崭新的空气。干净的层架种满秋海棠,简洁的吧台长着迷迭香,整齐的壁柜里,有时也能掏出板凳两张。主理人对空间存着很多想法,用温顺而实用的方式表达,这一点,也体现在了咖啡上。冰美式酸质柔和,规规矩矩地,从舌尖滚到舌根。柠檬风味的特调——仙女的裙摆,是玻璃杯盛满的一抹渐变色,搅拌均匀后再喝,柠檬味会抢在咖啡味之前,率先捕获味蕾。
老街总会有老人闲坐着聊天,有些座位空着,我们便跑上前去坐一坐,看着这满街的人来人往,烟火气满满的街头能治愈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