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欣桐
立秋时节,走进娘宫村。娘宫村位于平潭娘宫港附近,村名源于一座始建于明代的妈祖庙。对于娘宫村,许多人的印象都停留在曾经出岛的渡口记忆——有一碗热腾腾的海蛏滑粉汤,还有阿姆沿着车流一路叫卖“海蛎饼!不呷么?”的场景。
沿着渡口的小径往下辖的官井底村走去,来到了村头一户人家,院门口有一株郁郁葱葱的苦楝树,知了在树上鸣唱,似乎在欢迎不请自来的游客。屋主人是位60岁左右的阿姆,热情地招呼我们进屋坐坐。走进屋内,见到两位慈眉善目的老人家,问起年纪,满头银发的阿嬷林春宋说,她今年90岁,老伴周祖承今年96岁。
已近傍晚时分,阳光柔和地打在厝内石头墙上,一台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闽剧,村中的时光仿佛就此慢了下来。
“我们现在住的老厝是1954年盖的,那时我都有两个男仔了。结婚时我们借邻居家的房子住,孩子落地,一家子总不能老住别人家吧,所以我们就省吃俭用开始筹备起厝的事。我们夫妻俩白天到官井底后山去捡石头,用箩筐担回来,再请石匠打一些石头,就这样将屋子建起来了。”周祖承说。虽然他年过九旬,但对当时盖厝的事印象很深——花了150元。那时请工便宜,一天就一块多钱,吃个点心,有的邻居来帮忙还不要工钱。大家互相帮助,都想把日子过好。
林春宋接过老伴的话茬,说:“那时墙壁没有刷白,用的都是海边养的海蛎。”那时海蛎拿去卖钱,海蛎壳堆得到处都是,他们挑了40多担海蛎壳回来。
林春宋说,他们将这些海蛎壳收集起来,分批用火烧烤。火烧后的蛎壳变得酥脆,再泼上水就会分解成粉末,而后将水解后的蛎灰进行湿法细磨。早年是用牛拉动石磨,也有人力推石磨的。为了增加海蛎壳灰的韧性,他们还会加些稻草或竹皮碎等,防止灰浆开裂或变形。“以前平潭人起厝刷墙都用海蛎壳灰,可以防潮,还防虫,冬暖夏凉,好得很。”
谈话间得知,二老一共养育了8个子女,6个男仔,2个诸娘子(平潭话,指女儿)。看着厝里墙壁上的全家福,五代同堂加起来好几十人,二老脸上满是笑容,连声说:“平潭人赶上了好时代啊,我们这代人还能看到大桥通车,坐上动车去福州,好啊……”从屋里走出来,我看了看门牌号——娘宫村官井底93号,再望望保存完好的瓦片屋顶,上面压着褐色、色、灰白色等各类形状的石头。老人朝我们挥手道别,热情地邀请我们有空再来“说世事”(平潭话,指聊天)。
在村中漫步,遇见一对老夫妻坐在院子里,阿姆手上正在制作养殖海蛎用的挂绳。我说:“现在还不是海蛎下苗的季节呀。”阿姆手中活计不停,笑着回答:“现在弄好,把养殖绳运到海滩,明年三月就可以下苗。”
坐在阿姆身旁的依伯翁祖学一边吃饭,一边听我们聊天。说起身后的老厝,翁祖学打开了话匣子。他说,这厝是在1980年翻新的,那一年他36岁,老伴30岁,有几个孩子,一大家子挤在一座小房子里。
老辈人起厝,有一种厝叫作“七过桁”,指房子上只有七根横梁,一间屋子仅三四十平方米左右,所以形容极小极简陋的厝就叫“七条桁”。翁祖学回忆,当年他们翻新重盖这个老厝大概用了9000多元,也是一家人上后山抬石头,各种形状的都有。用不规整的石头砌后墙,正大门的墙则请石匠师傅打成长方形,再砌成“工”字形,这样做出来的房子又好看又气派。
“起厝都要请搬家酒,尽管当时可能只是炸几碗海蛎,或是蒸几屉‘时来运转’,加上薯粉结滑粉汤,但气氛一下子就上来了。头一年家中新年的春联还是我写的,那时村里人都来找我写春联。”翁祖学说,自己是20世纪60年代从平潭一中高中毕业的,因为全家有9口人,在那个凭劳力赚工分的年代,他选择参加生产队挣工分,让一家人吃饱饭。
“我是家中老大,长兄为父,得给弟妹们带个好头。在1980年起厝是村中了不起的事情,那时刚刚包产到户,万元户还没有出现,盖这个房子了却了我心中一件大事。”翁祖学认为,厝是“一家人”这个概念最坚实的见证。
起厝,是平潭人的人生大事,如若没有这一方实实在在的天地,家便如同漂泊的浮萍,无所依托,正因如此,起厝成了一桩庄严的家庭使命,排在首位。一切的生计筹划、奋斗奔波,皆从此处生根发芽。
海风习习,翁祖学家围墙上的几盆鸡冠花、月季在风中摇曳。当我们离开村子时,夕阳的余晖打在老石厝的斜屋顶和石墙上,好似落了一层碎金。这些修缮完好的古厝,就像散落在岁月长河中的一枚枚青灰色印记,它不只是一座石头垒砌的建筑,更是血脉相连的地图,是海岛人童年记忆中的珍宝,它封存着祖辈的呼吸、灶膛的暖意和屋檐下风雨中的细语。
从青葱少年到霜染鬓角,老厝见证着子孙们无数次的出发与归来。厝,很多时候就是乡愁本身——它是一种具体可感的惆怅,是午夜梦回时怀念青春的载体,是那声阿嬷唤“阿命”的温暖,是离乡者生命里一枚无形却时刻感知生命之重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