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谷忠
我的家乡有一种茶树,枝干劲挺,高及膝盖,丛丛簇拥,分布在村后一片坡地里。每年农历三月,迎风蓄露的茶叶便被各家各户采撷回来,经过揉、捻、搓、烘等程序,变成粒状,色呈淡青,然后装进大瓮或各种瓷罐,当作一年的饮品,并用此随时招待客人。
我从小就喝这种茶水,一股甘甜的味道,越喝越觉得解馋。记得中学毕业后返乡参加劳动,特别是夏季农忙时,舌敝唇焦,一次能喝一大碗。从此,醇厚的茶味涂抹在我的记忆里,几十年后还没稀释。
但是,家乡的这种茶叶没有统一的名称,一般人都俗称它“山茶”,因为它长在村子背后的山里;也有叫“圆茶”的,因为它加工后外观有点圆。这且不管,关健是家乡这种茶叶确实稳健耐泡、醇爽回甘,因此多少年来,早晨或黄昏,许多当家人都不忘泡上一壶,让老少自斟自饮。勤劳、朴实的村民,日常里也多次从客人或亲戚朋友的口中,听到他们对茶叶的真意赞赏,但却从不浮夸什么,只道是客气客气了,这不过是自产自销的一种本地茶而已。至于有人一再追问茶名,除了回答“山茶”“圆茶”外,还有的干脆称之“青茶”。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村头的那棵老樟树不知又增加了几圈年轮,但山后的茶叶,仍以它亲和的味道舒活着村民的筋骨。斟茶与饮茶的习惯也没有改变,人人只按自己的喜好去喝。有的人,一天只喝一杯就算完事;有的人,却要从早喝到晚。有个叫三叔公的老茶农,八十多岁了,爱茶如命,喝茶成精,无论哪家的茶,他呷一口,一说一个准;还能辨出水质——井水或河水,村人无不佩服。因之,过去每年新茶制成后,一些好茶的人便想学一学三叔公的绝技,相约在老樟树下,摆上桌椅,比较新茶优劣,轮流品尝,边喝边说,边说边议,经常争得面红耳赤,也没结果,只灌得一肚子茶水。后来,外面来村里游玩的人越来越多,坐下来喝口茶,在口里啧啧了半天,一俟咽下,都忍不住地问:“这是什么茶?好喝呀!”报出的几个茶名,却把游客听得一脸雾水:“怎么没有一个统一的茶名呀?”
这事也反映到村委会,好像过去了很长时间,没啥动静。
今年,春茶上市后的一个早上,正在老家休闲的我,接到村主任的电话,约我和村里几位村委去村后的茶山踏青,我不假思索就高兴地答应了。八九点钟光景,一行人有说有笑,走在含烟笼翠的坡地小路上,只见一垄垄茶树高低错落,一蓬蓬茶叶竞相舒展,青翠欲滴。往上看,依山势闪出一两间土房,茅草披檐,粗石勒脚,缓坡上,除了茶树,还有油桃。放眼四望,满眼的新绿释放着盎然生机。这时,村主任才对我说出此行的用意。他说,如今村里,生态向好,茶园也有了较大发展,时有商家进来洽谈收购茶叶,还建议给茶叶取个响亮的名字,但要取个什么样的茶名呢,却难住众人了。又说,咱们村,就你肚里墨水最多了,所以今天请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高见。我一听,连忙摆手:“这哪行?还是听听大家有什么想法。”村主任见状,便提议大家先走走、看看、想想。下山后,顺道去村里的老茶农三叔公家里请教请教。大家一听就赞同。后来,下山来到三叔公家,众人逐一给他拜年后,便坐下来喝茶。谈笑中,说到想给村里茶叶取名的事。三叔公听罢,只是沉吟不语。最后,拗不过大家请求,他这才说道:“‘山茶’‘圆茶’‘青茶’,是历来叫法,自有它的道理,如今要改,我想也难。其实呢,村里茶树正规的来历是什么?是‘郑宅茶’”。
大家一听,顿时愕然。
停了一会,三叔公这才说道:“我上辈人给我讲过,咱村里的茶都是从仙游县一个叫郑宅的地方移植过来的,我祖上留下的一本族谱也有记载呢!”三叔公几句话,将在座的下辈人,包括我在内,说得有点面面相觑。这时,他站起身来,进了房间,不一会又出来,手里拿一本老旧发黄的族谱。我连忙上前,恭敬地接过,打开一查,果然,在一个注释里,看到几行记述:“……吾村茶叶,由来己久,乃清末从邻县仙游郑宅移至。”
原来如此。大家看了,都惊叹起来,一时话语纷杂。有人说,既有根有据,那咱村的茶,也叫“郑宅茶”吧?但三叔公一听就摇头:“自己养的孩子,怎能叫别人的名字?”村主任听了,更是连忙摆手,说这不可,人家的茶如今肯定已有地理标识了。再说,咱村的茶既是移植过来,这里的土壤水分与郑宅肯定有区别,茶也就不一样,因此绝对不可贸然使用人家的茶名。村主任这一番话,着实表达了他对地理标志清醒的保护意识,我一听,由衷敬佩,立即表示完全赞同。最后,大家达成共识,就按村里的约定俗成,还叫山茶、圆茶或青茶吧。也许,一茶多名,正是它的机趣、活趣、内涵和特色呢。
如今,家乡的茶,仍在这几个茶名中流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