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晟昊
在进入屏南县的必经之路上,有一座雕像佩刀肃立,英挺昂藏,面东而望。自我记事起它就伫立于此,来时迎接,去时目送,少时的我只知道,这座雕像名为“甘国宝像”。
大抵作为地标太过醒目,甘国宝像顺理成章地成为我在头脑中建构屏南县布局的原点,于是便有了“从甘国宝往后走”,“在甘国宝那”这类说法,以至于它的身形竟与我印象里的屏南渐渐重合。
或许真应了那句“熟视眉目识未真”,于某个初秋的饭后,在散步路过甘国宝像时,我惊觉自己对这座雕像的认识竟仅止于它的名字,以及屏南人讲起它时骄傲的语气和不自觉挺起的胸膛。而对甘国宝这个名字背后的生平经历一无所知,尤其在得知甘国宝故居所在——小梨洋村,距住所仅有20分钟车程后,我当即决定,立刻动身。
“屏处万山中”,我虽见识过三秦之地那充满张力的山峦起伏,也曾震撼于神农架重岩叠嶂所展现的自然伟力,但唯有屏南的山,有别于三秦的虬结,神农架的瑰丽,总能给置身其中的我以一种处处障目的未知体验。而正是这条在堆叠的山峦和卷积的翠绿中挤出的崎岖山路,使车辆得以向着目的地蜿蜒爬行。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天色已近黄昏。佛教有月印万川的说法,夕阳则以更为蛮横的方式将烽火在云团间扩散,汇成赤金色的壮丽晚霞,将山岭包围,誓要拖着绵亘的群山坠入夜的深处,在焚烧着昼与夜的界限的同时,也鼓动着人的内心。
好在这种躁动并没有持续太久,小梨洋村到了。
我曾在途中多次设想该以何种态度踏上这片土地,无论是甘国宝波澜壮阔的生平,还是人人称颂的功绩,都在我心里赋予了这个村庄过分的厚重,让我尽量避免显露出流连风物的轻浮姿态,但直至此刻,我才发现自己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
平凡、普通,这是我的第一印象。它与埋没在历史与重山之中的诸多村落别无二致,外部的新鲜事物需要漫长的时间才能在这里生根发芽。同样,村中的琐碎也仅停留在村庄之内,消化,消磨,直至消散,如一口老井般波澜不惊,沉迷于自己的职责,记录着岁月的痕迹。
晚风打散重云,在夕阳的照映下化为天空的斑驳血泪,旋即又在如火般晚霞的灼烧中蒸腾不见。村子却远没有落日余晖的招摇,它以更为固执的方式忠实地守候着历史的余韵,尚武的精神化为散布在村庄中的练武坪、读书楼,化为战时备征、闲时健身之风。
在红日的见证下,我沿着村庄干道行至台地东缘,甘国宝故居豁然现于眼前。该如何形容它?卵石基底的黄土围墙,立于十五级青石台阶之上的木质房屋,面阔三间,进深五柱,俨然方正如中药房内古朴的药柜。古老的气息像饱经沧桑的瞳孔,漆黑褪去,泛出澄黄的珀色。
我于院墙外驻足仰望,天边霞光更艳,昏黑的二层老宅的轮廓似乎也感受到了落日的迫近,在我眼中波动,似要借此摆脱外形的桎梏。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它蜕去了沾满烟尘的岁月的躯壳,又看到了悬于太师壁上的“会魁”匾额,又听到了甘氏子弟演练梅花棍的阵阵喝呼。
兴尽而归,等我回过神来,眼前已是屏南县城,甘国宝像依旧如老友一般等候在路中央。夕阳的余烬在远方兀自燃烧。
依稀记得儿时初见甘国宝像,周边远不及今日繁华,甘国宝像昂首挺立,似是将整个屏南都庇护在了自己身后。如今再看,左近的楼房越盖越高,甘国宝像英姿不改,却也渐渐淹没在城市的剪影中了。
记得有这样一句话,“把名字刻入石头的,名字比尸首烂得更早”。但名字是否真的能够游离于肉体和石头之外而长存于史册、人心?我有些迟疑了。就如眼前这座石头雕琢的甘国宝像,通过与家乡重合而于我内心扎根,而石头之外的,却也仅止于《屏南县志》的八列字了。
到家已入夜,站在窗前,思绪纷飞,我始终找不到一个词语能够概括这个傍晚的所见所闻。透过窗户,满天繁星璀璨如银屑,坠入眼帘。我蓦地想到了曾在甘国宝祖居地——漈下村看到的一块门额:“漈水安澜。”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甘国宝旧居没有像历史上其他园林别墅一样,随着主人的加官晋爵而富丽堂皇是因为什么,明白了史书上所载的甘国宝治下“兵安其伍,民安其业”意味着什么,也明白了记忆中的甘国宝像从守候到见证的究竟是什么。
抬头,天已蒙蒙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