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都在线 文学与艺术 半山古厝记忆

半山古厝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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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安钦

我懂事的时候起,这座古厝就已经很老,大厅的几根顶梁大柱,不仅褪成了灰白与赤褐斑驳的色彩,柱身还有了许多因风化而皴裂的缝隙,仿佛被岁月的利刃一刀一刀用心刻下的印记。还有青铜般的础石,雕塑有花鸟草木的纹理,早已经被时光消磨得印象模糊,光滑可鉴。从这些可知,古厝的历史已经十分久远。正如祖母说的,她祖父的祖父就在这幢祖厝里生活过。大厝像传家宝一样世代传递。

在我的心中,我们的大厝确实是一件宝藏。

从大门进来,有威武庄严的前彩屏门。这门只有到了办喜事的时候才打开,让新媳妇或女儿跨越高高的门槛或进或出。东西两旁是前厢房。入了前厅,映入眼帘的就是长方形的露厅,露厅比前厅低了一步三十厘米的台阶,地面由大条石铺设而成。不知它经历了多少风和雨,依然排列齐整,神奇的是,无论下多大的雨,露天厅从来不会积水,却四处找不到下水沟。露厅左右两侧,各有两间书院。书院本来是读书之所,可是,我看到时却已成厨房。从这个露天井一样的石厅往前迈上三个台阶,便是正大厅。大厅的地面由灰、石子和土混合铺成,小石子嶙峋突兀,不知经历了多少人的踩踏,依然崎岖难平,光着脚板行走,脚底有如被刺的难受感。大厅的两边各是两间前后厢房。

东西厢房是整个大厝中规格最高的屋子。在正厢房的两边又各有两间边厢房。同样,在后厢房的两边也各有着两间边后厢房。进这后厢房,隔着一扇高大肃穆而巍然屹立的后彩屏门。这个门不能随便开启,所有的人都不愿意打开这个门。因为只有大厝里的人“老”了时才能开。开后彩屏门完全是治丧所需。后彩屏门的背后就是后厅,在我的感觉里,后厅是阴暗之地,后彩屏门打开时,后厅便放着一部黑黢黢的阴森的棺材。开后彩屏门还有个硬规矩,未满五十岁的人“走”了,不能开这个门,只有上寿的人“老”了才行。这个彩屏门左右也各有一个通往后厅的小门。靠西的小门常年锁着,原因是,小门后可以放几部空着待用的棺材。这样,走后厅实际上只有一个东边门。跨出后厅门,还有一个小露厅。露厅后便是一堵贴着后山的石墙。后厅东西两边还有两间书院,称作后书院。后书院和前书院一样,都各有一扇通外门。只是前书院的通外门设在大厅的东西向走廊上。从这个房子的结构看,古人是很重视读书的,在一座不到三十间房的大厝里竟然设计出四间书院。可是,我所知道的四间书院,都没有藏书,更没有读书用的桌子。整幢大厝除了地上铺的石头和三合土,灰色砖块和瓦片外,其他的全是由木头木板榫接而成。在大厅的桷和弄连接处,还有前后书院、左右厢房的木窗上,都雕刻有各种各样的窗花。

我的童年和青年时代,就是在这座充满传奇和神话色彩的古厝里度过的。

差不多是从五岁的那年起,我和我几乎同龄的玩伴开始在这里玩起捉迷藏的游戏。七八个孩童从前厅到大厅,又从大厅到后厅,疯狂地奔呀跳呀,生怕被捉拿,鼠狼一样前冲后突。最惊险的是,爬上架在大厅走廊前的石板桌,纵身一跃,飞一般地往露厅下面跳。欢呼声、惊叫声,总是一惊一乍地吓唬家里的大人,同时引来大人们的劝退声或谩骂声。捉迷藏,常常玩到傍晚,在天将黑未黑之时。六七岁顽童也如初生牛犊,天不怕地不怕,怕被生擒活捉,竟然躲进后厅空着的棺材里!这是大人最为忌讳的。最受宠爱的阿松,在多次藏身棺材后,终于被他父母发现了。阿松被他娘狠狠地揍了一番后,我们终于明白棺材的用意。

自此,大人为制止我们这拨人玩这个可怕的游戏,开始和我们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呢?在我的印象里,与大厝有关的,最吸引人又让我们胆战心惊的却是关于鬼的故事。二表母说,棺材里有鬼的,谁躲进去谁倒霉。尤其是农历的七月,鬼无处不在。深更半夜不能随便叫人的名字。谁的名字被叫多了,被鬼记住了,会被鬼抓走。三表婶的故事更传奇。她说,每一座大厝里都住着火神和水神。水神强,火神则弱,这样,大木屋就不担心火烧厝。如果火神强,那么,火灾的危险性就大。古人对大厝所住的两神做过试验。端来一盆水,水盆中点燃一炷烛火,摆在大厅中央,然后静观其变。如果火神强,那么,当这盆水火摆上大厅的一刻钟内,便有一根细如竹丝的棉线,袅袅娜娜地从半空徐徐而至,飘飘然地落到盆上,仿佛一缕青烟,与烛火接引。此刻,火焰迅速飞腾而起,盆里的水,便如油一般,助力火势,熊熊燃烧。要是没有及时扑灭,顷刻间,经过那缕青烟引导的火苗立即升腾到梁上及其屋脊,一场可吞噬古屋的火灾便发生了。

听她这么一说,我常常替我的这座大厝担忧,生怕突然的一天,屋檐上飘然而来一根引火线,接上大厅上的火苗。因为我经常看见的情景是,逢年过节,大厅上的八仙桌总是摆满了祭祀先人的各种菜肴,桌上除了香喷喷的饭菜和酒之外,还有点着火的蜡烛,焚烧着或镶金或嵌银的黄色纸冥币,往往是,一烧便是半天。除此之外,我最怕的情景是,临做午饭或晚饭时,柴火灶里正烧着旺火,突然有人高声大喊:烟囱着火啦!第一次听闻这恐怖的喊声,不知其因,甚是好奇,随风风火火的大人跑到屋外。一看究竟,真吓人!烟囱里原本升起青烟紫云,此刻却冒出了滚滚黑烟!在一片紧张和慌忙之中,大人们搬来长梯,拿来长长的晒衣用的竹竿和食盐,飞快地往冒烟的烟囱爬上去。爬上屋顶的人,便用竹竿塞进烟囱,用力地自上往下捅,捅了一通后,又将带上屋顶的一碗或半桶食盐往烟囱里倒。这样,烟囱又冒青烟了。大厝里的大男人如行船出海不在家,摊上这事就十分可怕。女人和小孩看见烟囱出黑烟,干着急,喊着叫着,谁都无力爬上屋顶。虽然灶口里的火熄灭了,可烟囱上的黑烟依然滚滚而来,仿佛是,人的呼救声越大,黑烟冒得越浓厚,直至蹿出红彤彤的火苗,这下女人们的呼唤声已成了哭泣声。所幸的是,在一片凄婉的哭喊声中,总有左邻右舍在家的男人们赶来施救。

祖母是缠脚女人,但却是个十分有主意的人。每每遇上这种场面,我都把目光投向她。可是,我看见,这时候的祖母,只是伫立在大厝西边空旷的场地上,对着天空,双唇翕动,默默诵念着什么。险情排除之后,我问祖母,烟囱为何要冒火呢? 老人家告诉我,柴火烧久了,烟尘积厚,烟囱便被塞堵,几个月就要清一清扫一扫。我问:要是着起大火把大厝烧了怎么办? 祖母说,大厝可是有天数的,它不会轻易被烧掉。

接着,祖母便说起了大厝的来历。祖母说,我们的祖先并不是一来就住上这样的大厝的。很早很早以前,平民百姓都住在茅草屋里,常年受尽了风吹雨淋,甚至有屋毁人亡的危险。某一年,某朝代的一位皇帝从京城巡视而来。来的那一天,刚好我们这里正刮大台风,骤风暴雨几乎把所有的茅草屋吹得七零八落。老百姓一个个破衣烂裳,哀苦地蜷缩在草棚边。皇帝来了,看见没有一处可住人的地方,便好奇地问百姓:早知道草屋会被大风大雨吹倒刮走,你们为何不盖像皇宫一样的屋子呢? 一位聪明的先人闻听此言,感动又激动,立刻当场对皇帝跪下,双手作揖道:谢吾主隆恩,请赐我们百姓一处像样的屋子吧!皇帝自知失言,但既然自开皇口,就不能食言。后来,果然允许老百姓盖上像皇宫一样有翘首屋檐有三落透后有书院有厢房这样的皇皇大厝。果真如此吗? 几十年来,我一直将信将疑。

让我信服的是,几十年里,无论烟囱冒出何种色彩之烟,甚至吐出熊熊火焰,还有,大厅里举办的婚喜庆典,点了那么多的烛火,烧了那么多的纸钱,放了那么多的鞭炮,大厝始终安然无恙,顶多有惊而无险。

后来才懂得,原来,我家乡的大厝之所以能水火相容,平安无事,正是有祖母这样一拨老人,如爱惜自己生命一样,在默默而顽强地守护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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