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骆明凤
老宅东边的池塘,不大,却养活了半村人。打我记事起,这汪水就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只永远睡不醒的眼睛。
池塘呈不规则的圆形,岸边歪歪斜斜地长着几棵老柳树。树干粗粝,树皮皲裂,枝条却柔软得很,一到春天就疯长,垂到水面上,像女人散开的头发。树根盘错,有些已经扎进水里,成了鱼虾最好的藏身之所。
夏秋的池塘最是热闹。晌午刚过,孩子们就光着膀子往水里跳。年纪小的在浅水区扑腾,大孩子们则比赛谁先游到对岸。水花四溅中,总能听见母亲的呵斥:“小兔崽子,衣服又弄湿了!”但这样的责骂从来不管用,第二天照样是一池的欢腾。
男人们收工回来,总要到塘边洗把脸。他们蹲在青石板上,捧起水往脸上泼,发出舒服的叹息。女人们则三三两两聚在下游,一边洗衣一边拉家常。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在暮色中传得很远。
池塘的水格外清甜。村里没通自来水时,家家户户都来这里挑水。李老汉家的扁担最是特别,两头挂着铁钩,走起路来吱呀作响。他每天天不亮就来,说是“晨水最养人”。后来通了自来水,他还是坚持来挑,说塘水煮的粥格外香。
记得有一年,井水都见了底,只有这口池塘还蓄着半池水。全村人排着队取水,没人争抢。
最难忘的是池塘水位降到膝盖深时,鱼虾就藏不住了。全村老少都会来摸鱼,那场面比过年还热闹。男人们拿着渔网,女人们提着竹篮,孩子们光着脚丫在泥里乱踩。泥鳅最滑头,明明抓在手里了,一不留神又溜走。有时摸到河蚌,就当场掰开,看看有没有珍珠。
我和堂哥比赛谁摸的鱼多,有一次我摸到一条大鲤鱼,鱼尾一甩,溅了我满脸泥。堂哥笑得直不起腰,结果脚下一滑,整个人栽进泥里。回家路上,我俩像泥猴,手里的鱼却还在活蹦乱跳。
如今回老家,池塘还在,只是冷清了许多,青石板被磨得更光滑了,老柳树也更佝偻了。偶尔有孩子来玩水,也都是生面孔。自来水通了,洗衣机有了,很少有人再来这里洗衣挑水。
有一年池塘见了底,二叔带着孙子回家,想让他看看池塘这可以摸鱼的地方,没想到村里几个半大孩子已经在泥里忙活了。他们看见我们,热情地招呼:“下来一起摸鱼啊!”我就脱了鞋袜,像当年那样踩进泥里。泥浆还是那么凉,那么软,仿佛这二十年的时光从未流逝。摸到第三条鱼时,我忽然鼻子一酸。这池塘就像个不会说话的老人,默默记着村里的悲欢。它记得孩子们的笑声,记得妇女们的闲话,记得干旱年月的焦虑,也记得丰收时的喜悦。而现在,它还记得我这个离乡多年的游子。
临走时,我把摸到的鱼都给了那些孩子。他们欢呼着,声音在暮色中传得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