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莹
福州的秋，悄然而至。它不像北方，用一场霜、一阵风就宣告了主权。它来得很谦逊，先是在清晨的空气中，掺入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般的凉意，然后悄悄地给午后的日头，褪去那层灼人的金甲，换上一袭温润的、琉璃一样的光袍。于是，我知道，我那被夏日溽热封存的心，终于可以打开一扇窗，迎接这一年中最沉静、最丰盈的时节了。每一天，都成了我的琥珀时光。
这琥珀，是时光的凝脂。三一巷里的那棵老榕树，夏日里“纷披披、闹嚷嚷”的气根，此刻都静默了下来，在斜阳里泛着古铜色的光泽，像是被点化的精灵，定在了半空。阳光透过疏疏密密的叶隙，筛落下来，已不再是流动的金液，而是成了固态的、暖玉似的光斑，安安稳稳地躺在地上，任你踩上去，也只觉一片温存，没有声响。我总爱在这样的午后，去闽江边走一走。秋天的江面是“静水流深”最好的注脚，仿佛已将一整个夏天的喧嚣与浮躁都沉淀了下去，只留下深不见底的碧色，映着天光云影。这是一种内敛的力量，一种饱经世事后的沉默。于此间，你方能真切地体会到，秋天好啊，可以“壮阔”地想念一个人，想念一段旧日的光景。这想念，不必有离愁别绪的凄楚，而是如这秋空一般，高远、明净。亦如这天上的云，舒卷自如，无拘无束。
而这秋的壮阔，又何尝只在天空与水面？它更在那份于静水流深间感受到的大气磅礴和金属一样的坚定味道。这种味道，并不是钢铁的冰冷，而是古铜般的温厚，是历经千锤百炼后留下的坚实与沉稳。它藏在烟台山下那些老洋房的砖墙纹理里，藏在三坊七巷被岁月磨得光润的石板路中。走在南后街，两旁店铺的烟火气依旧，但秋日的天光一照，所有的喧嚣宛如隔了一层透明的薄膜，变得不甚真切。你只觉得，那些高高的马头墙、雕花的窗棂，都像镌刻在铜器上一般，带着一种亘古的坚定，默然伫立，看尽了秋月春风。而夏日那些黏稠摇摆的心绪，被这秋气一涤，顿时清朗起来，有了清晰的轮廓，像一件被擦亮的铜器，发出幽微而坚定的光。
入秋后，生活也便自然而然地趋向于简朴。我不再贪恋冰饮的刺激，转而爱上了温热的陈皮白茶。茶叶在素白的盖碗里缓缓舒展，汤色杏黄，香气清幽。不一定要有什么精致的茶点，或许只是一卷闲书，便足以消磨一个下午。这便是“见素抱朴，清欢为乐”的真意了吧。真正的快乐，从来不是向外驰求的热闹，而是向内探寻的安宁。剥去层层叠叠的欲望，露出生命本真的质地，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温润自足。能安于这样的清欢，并以此为一生的志业，成为一生，方为至真至美。这并非消极的遁世，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是在万丈红尘中，为自己开辟的一处桃花源。
在这样的心境里，人便也获得了极大的自在。这是一种喜欢自在的状态，像探望，像问询，像倾诉喜悦，像和光阴一起成长。
我不再与时光赛跑，也不再懊恼它的流逝，只是与之并肩漫步，感受它的呼吸，它的温度。它温柔地抚过我的面颊，我便报之以微笑。我会像个老朋友一样，去探望那棵老榕树，用手掌贴一贴它皴裂的树皮，问询它又收藏了多少个春秋的故事。我也会对着一株在墙角悄然开放的野菊，倾诉内心的微小喜悦，感谢它用一抹亮黄，点亮了这略显萧瑟的时节。我也会不知不觉间走到校园那几株开得正盛的桂花树下。那香气，不是一缕一丝，而是一团一片，浓郁得仿佛有了形状和重量，将接近它的人整个团团围住，不由分说地浸透肺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甜暖的香直沁心脾，忽然间，一种巨大的满足感攫住了我。是的，光阴荏苒，又是一年花开，但在这香气里，没有伤感，只有丰收般的踏实。
我愿我的生命，也能如这福州的秋，有壮阔的想念，也有坚定的内核；能享受清欢的素朴，也能拥抱自在的喜悦。在这俗世里，要俗就俗得可爱，要雅就雅得过人。可以沉溺于一碗鼎边糊的鲜香、一碟芋泥的甜糯，也能沉醉于一句诗词的韵味，一抹晚霞的绚烂。人的琥珀时光，是将每一个平凡的日子，包裹在温润的光泽里，凝固成生命里一枚枚值得永久珍藏的、透明的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