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倩
小时候,停电是隔三岔五的家常便饭。
每每赶上停电,孩子们心中便暗暗窃喜。母亲熟练地从乌黑中摸出一包火柴棍儿,伴着一股红磷焦味,屋子晃晃悠悠地亮起来了。火苗贪婪地舔着蜡油,不过须臾,微光便填满了屋子的每个角落。
母亲拿出空罐头,滴上两滴蜡油,刚固定好蜡烛,三个娃便凑了上来。孩子们先是捏着笔尖,把红烛挑拨得垂泪连连。再又偷偷抽出凉席边上的草篾,“嗞——嗞——”烧完一根又一根。还不过瘾,便就着烛火,顺带烤起了花生。
绰约的烛光下,几双小手争相摆弄着,兔子、小狗、小鹿,还有小海鸥,相继从光秃秃的石墙缝钻了出来……
嬉闹声中,影子,越拉越长,跑出了房间。
屋外,悬着一轮亮堂堂的月亮,还有独属于夜的声响。
孩子们循着声音,在篱笆下的草堆里翻拨着。蛐蛐没找着,惊起了一丛萤火。兴奋地一顿扑打后,流萤遁得无影无踪,一只哑了嘴的蛤蟆伏在墙边,鼓着腮帮子,伺机而动。
最年幼的那个女娃子,噘着小嘴跑到母亲身边,委屈地伸出胳膊和腿儿。“我阿命儿咯!”“这该死的臭蚊子!”母亲心疼地抱起娃儿,利索地沾了点口水,把红肿的包挨个涂遍。她轻轻拍打着臂弯里的小心肝,哼起了童谣——
“米磨麦,做粿吃。糖便宜,粿好吃,多做两块阿命吃……”
没多久,小娃便在这熟悉的柔声吟唱中摇入梦乡。
另一头,大娃正跟着邻家的孩儿头,顺着虎齿墙垣爬上屋顶,馋着那一串晾在瓦片上、浑身透亮的绿葡萄,滋溜到嘴里,那一个酸——
在摇椅的吱呀声中,小院的夜话,徐徐拉开帷幕。
“今瞑(晚)十五吧,月这般圆!”
“阿嫂,快来,外头凉快着呢!”
“这边破蛎够光彩,穿针都看得见哩!”
邻居们三三两两地吆喝着,围到了小院。话题如水龙头的水,一茬紧接着一茬涌出。母亲将熟睡的小娃抱到里屋,赶紧搬来了几张竹凳招呼着。她娴熟地掏出一圈毛线、两根针棒,心里已经构思好了今秋的毛衣。一群女人们围在月下,挖着海蛎,聊起了“厝里事儿”。母亲打毛衣的速度与聊家长里短的功夫一般,见缝插针、穿梭自如。她们在彼此的故事中找寻情绪的共鸣,一针一线地把生活的烦琐与苦闷消解。
歇场的片刻钟,叶子窸窸窣窣地作响,秋虫默契地合鸣,清音滑进喉间,抚摸过那些欲言又止的心事。不远处,传来两声狗吠,声声向着无边的黑夜蔓延。
男人们不知何时进了场。带着翅膀的飞鱼,发财致富的鱼老大……出洋,去番!男人们的故事里,多少带着点远方和“指点江山”的味道。女人们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叽叽喳喳地交头接耳。母亲挪了挪身子,舒展了下胳膊。她摊平了新打的毛衣,用手比划着尺寸,继而又勾起了花边。她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可能是光线不佳,也可能是手酸了,又或者是念起了远渡重洋的父亲。
老大爷躺在摇椅上,摇着蒲扇,默不作声地听了半宿。见大家都说得差不多了,他舒了舒懒腰,缓缓地开了声,给大伙儿讲了几条古早味的旧闻轶事。从隔壁乡的长衫先生讲到下南洋的叔公,从倭仔“洗界”讲到海底的沉船“宝藏”……他那“讲古”的劲道,就像一碗浇了勺酸笋的鱼滑羹,把岁月长河里朦胧的宿命感勾到了舌尖,让人久久寻味。
夜深了,月慢慢地沉,人也渐渐地稀了。母亲收拾了下别院,长吁了一口气。她望了望天边,原来,夜,不是“乌暗暗”的,是墨蓝墨蓝的,像大海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