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伟
南方冬天湿冷,口里很淡。这时,来一点鲜辣菜下饭,快活似神仙。
母亲有好几个绝活手艺,能做辣萝卜菜是其中的一绝。萝卜菜,一曰萝卜菇,一曰萝卜丝(菜,以下均称丝)。萝卜菇,指萝卜切成小方块,腌制成菜。萝卜丝,指萝卜带叶切成丝,腌制成菜。我有时喜欢吃母亲做的萝卜菇,有时喜欢吃母亲做的萝卜丝。如今两个都吃不上了。她老人家60岁以后就做不动,不做了,更别提如今她老人家年初驾鹤西游了。市场上,有时看到这两样产品,可是那个味道和母亲做的,差了十万八千里,不是酸了,就是咸了,或者味精重了,让人不爽,不碰也罢。
遥想秋天稻子一弯腰,收割机打谷后,霜天一到,清晨白花花的霜就毫不客气地铺上稻草垛和空荡荡的田,雾气四溢。我本来还想跑跑步锻炼锻炼,见这个光景,就缩了脖子,不再出门。除了柏树等针叶木泛出绿意,在靠山的一侧,或许只有萝卜和芥菜能够抗衡秋霜。萝卜尤其精神,白白胖胖的身体埋在土里,顶部的秧苗绿油油的,容易被人盯上。
母亲那时在粮站工作,让单位做饭的炊事员联系当地农民,花不了多少钱,买来一堆秋天上霜的萝卜。刚来的萝卜,安放在水泥稻场,看上去饱满多汁,一副非常不服气的样子。只晒上十天半个月就开始委顿。秋天的太阳,一阵强一阵弱,加上秋风一吹,再过一周,萝卜们全体投降。
这时,母亲开始伟大的美食工程,她把萝卜分成两部分,叶子归叶子,萝卜归萝卜,一物两花。先快速过一遍水,洗净,萝卜丁放篾箩风干,萝卜丝挂在竹竿晾干。之后,萝卜一律切成正方形的小钉,萝卜带叶子切成10厘米长的丝。然后放在木盆里使劲搓揉,直到萝卜丁、干(丝)里水分无法挤出为止。这个环节最熬人。有时请小伙子来干,干几下就没劲,跑了。很多时候,母亲只好自己慢慢动手。母亲把挤干的萝卜菇和萝卜丝分别放入大木盆,开始放入一定比例的粗盐、味精、红辣椒粉,搅拌均匀。
最后寻来几个土罐,它们上边有一道环形,盖上后,倒水,土罐里外就被隔绝,一丝空气都不能进出。母亲开始分装这两样产品。秋天、霜花、阳光和风,就此和萝卜菇、菜开始在暗无天日的土罐里拥抱睡眠。
大雪天很快就来了。飞雪过后,鸦雀无声,天地显得寂寥。冬天要是有一顿美食,那该是怎样的爽气。看看厨房,一堆堆土豆、红薯吃得让人要吐。肉,很贵,萝卜烧肉不可能天天吃。不管是吃米饭,还是喝稀饭,来点辣辣的萝卜菇、萝卜丝还是非常现实和靠谱的。只见母亲拿了一只青花碗,走到褐色的土罐前,揭开盖子,用筷子取出萝卜菇、萝卜丝,把碗盛得满满的,又取了当地生产麻油的瓶子,倒上少许,端到餐桌前。我们立马挥起筷子,狠狠夹一把萝卜菇、萝卜丝,往米饭或稀粥里一混,吃起来,又辣又脆,又好似有肉的感觉。入口后,舌头顿时感觉接触到天外的佳肴。一下肚子,肠胃都暖暖的。想来天下致美,不过如此。
我们老家一带,农村和城市都喜欢做萝卜菇、萝卜丝。亲戚往来时,或多或少都带上这两款自制产品。我吃来吃去,就觉得母亲的萝卜菇、萝卜丝最好吃。亲朋们年年都夸赞,讨要制作秘方。母亲如实说了,他们照猫画虎,可总是达不到那个境界,还是直接讨要来得方便,于是母亲的萝卜菇、萝卜丝每年越做越多。那时,她年轻,胳膊粗,干起活来,孔武有力。有时,我甚至在想,萝卜菇、萝卜丝的美味,是不是和我母亲的美丽勤奋有关。
春节很快到来了,大鱼大肉开始上场,萝卜菇、丝作为配菜,只在饭桌的一个小角,和腌酸菜为伍,受到了冷落的垂直打击。正月十五一过,大家吃腻了荤菜,母亲的萝卜菇、萝卜丝又受到热烈的追捧。筷子在它们头上飞来飞去,动作稍晚一些,菜碗就空了。从此以后,直到春天绿油油的新菜登场,它们一直耀眼地在餐桌上存在着。甚至到达夏天的深处,土罐里的萝卜菇、丝吃完,等到下一个秋天霜天来临。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抱怨过她不做这个菜。她笑着说,我干不动啦,谁叫你们不学着做。我一下子窘起来,认为她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