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永裕
自古巫洋两条路,东路从闽侯南屿旗山而上,西路沿葛岭半巷溪循入。无论东、西上山,必沿峡谷蜿蜒而升。沿途山高林密,荆棘丛生,峰回路转,在没有“天眼”的古代,那是一方绝对神秘之地。
从东进攀60里,或西入登40里,绵延的山脉,崛起的峰峦,在海拔770米处,似乎领悟到了什么,耸入云天的片刻,彼此突然温情地相拥出一块开阔的谷地。因后有一天然湖(天池),前有平坦如洋的地盘,故称“湖洋”。至于后来改称巫洋,却流传着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寄托着拓荒先祖通天达地的心愿。
传说也好,心愿也罢,故事还得从拓荒先祖为何落脚巫洋说起。巫洋至今仍是偏僻的小山村,其先祖来自何方,又因何故舍近就远,避水择山,蛰居于原始丛林深处?
既然巫洋的前世今生冗长得一眼望不到头,那么还是将搜寻的目光停驻在两部族谱上吧,因为彼时一截历史刻有“传奇”二字。
巫洋林氏族谱有此撰述:“富公壮年投笔从戎跟随明太祖经营中原,戡乱有功,扼守福建延平重镇,支援明太祖平定北方,在南京称帝。儿子杞公任清河太守斩伐都元帅,因靖难之变喊冤而亡。后永乐帝悟,追谥‘军政’。杞子福缘与弟福禄受父株连,兄弟分家逃避,长居巫洋、次居龙泉观(今闽侯窗厦),三弟福彩至今下落不明。”
《文山林氏族谱》记述:宋初,林氏先祖迁至福州石井巷泔液坊,后几经迁徙至榕屿村、水西村。南宋咸淳二年(1266年)间,有十五世祖林杞中丙寅榜进士,官封清河太守,斩伐都元帅,因生性耿直,先后向度宗皇帝上疏七篇直陈时弊。奈度宗昏愚,不纳忠谏,惩以欺君之罪,满门抄家问斩,幸有忠臣急救,才贬配边关。杞子福缘闻讯,为避难连夜携眷背祖牌,逃奔至深山密林的永泰巫峰(巫洋)。始为“巫洋之祖”。
两部族谱,人物一样,朝代不同,是非难辨。然避难于此,当为事实。《永泰县志》记载,境内除张、黄二姓较早入境开疆拓土外,其余族姓多为明永乐二年(1404年)官府拨军屯田进驻的。从时间节点上看,巫洋林氏亦可属于“屯田军”之列。然,纵观永泰屯田拨军分布,多为交通便利、水草丰美的溪、河岸边,很少选择山高路陡,灌木丛生之地。况且当时地也不缺,唯有避难,远离官府是非,才会择其远而置之。
永泰建县于766年,张、黄二氏入迁前,境内早有人定居。只因后者来之名门望族,繁衍昌盛,浓墨一笔被其所掩。早于“屯田军”,在境内偏僻之地安居乐业者亦众,如洑口乡紫山村,五代十国,即有十几个姓氏,逃避兵荒马乱,携家带口躲进深山。巫洋与紫山,较其地理特征,同属不同县域的交界处,皆为崇山峻岭、丛林密布、人迹罕至,管辖疏漏之地。而恰是如此劣地,其定居族群早于境内平原、溪、河岸边等。猜测他们是为了逃避战乱、劫匪、株连、追杀,归为“避难客”成为不二的理由。
福缘—巫洋。发黄的纸片用寥寥数语就将两者相连,字里行间涂抹着传奇色彩。可是,潺潺流光里,一家、一村,到头来究竟是谁遇见了谁?谁守候了谁?谁成就了谁?如今,福缘已青衫隐去,留下了他为村命名的故事,亲手建造的西坂桥,以及他不朽的深山湾祖祠传说。祖祠朴素而又威仪,依然沾着他的血汗与符号,钉在翠林深处。
福缘披荆斩棘,先是找安身,后是求糊口。面对自己的栖息之地,他满心喜欢。用什么样的村名表达内心的愿望?一连好些日子,他既登高俯瞰,又来回度量,就像端详自己刚出生的婴儿一般,观察着村子的一切,希望往后的日子,村子能像它名字的寓意一样,有着美好的未来。
一夜,福缘梦见白发老翁飘然而至,陪着他绕着村子,忽高忽低,忽左忽右,指指点点,喃喃自语。福缘似乎什么也听不清,在老翁比画间,“巫”字突然在他脑海闪现,回眸老翁得意的神情,顷刻间,又见他腾云驾雾消失在远方。
次日,居住在窗厦的二弟福禄,带着曾经跟随父亲的秀才来看他,福缘说起了昨晚的梦境,秀才一听,大呼一声:“神助!神助!”之后他一笔一画诠释着“巫”的含义:巫由“工”和“人”组成,“工”的上下两横分别代表天和地,中间的“丨”,表示能上通天意,下达地旨;加上“人”,就是通达天地,中合人意的意思。其中的“人”,不是孤立的人,是复数的“人”,是众人。预示着上承天之护佑,下接地之万物,村子未来必人丁兴旺。从此巫洋的名字,就随着福缘的子孙绵延发达,越叫越响,越传越远。
如此一段有时间、有地点、有起因、有结局的讲诉,要素齐全且富有逻辑,布满细节的回环和斑斓的着色,总归更接地气,所以更深入人心。不过,一串疑问还是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滚出:林杞与家眷几人逃往?他与家人居巫洋后从何开头?他们遭逢了怎样的急景凋年?他们的遁入除了避难是否有着意外的惊喜?他们是如何走出困境迈向发祥?
为解开疑团,我曾迫不及待地翻开巫峰林氏族谱。族谱记载:“福缘公避难至巫洋深山湾,披荆斩棘,畜禽开荒生产,至隆万之间,子孙繁衍巫峰谷地。半耕半读,人才辈出,有西坂桥遗址留念。”巫洋诚如缘公所愿,天地似与它灵气相通,30多世来,子孙人丁兴旺、新枝挺秀,过着乐隐山居的生活。这里发祥为翠云、立洋、丹宅、下洋、桂院、天台、东坑等17个自然村的精神属地,还有枝叶延伸至南屿、龙窟、五溪、鸿尾、樟城,以及福州、杭州、成都、厦门等地。
白云深处,那黄墙黛瓦的村落,安然落在群山之中,那么祥和宁静,不与世争。它从宋时走来,掠过元朝,直抵明清。像一幅定格的水墨画,画中的烟云不会消散,画中的时光不会流转。然而,正是这无尘之处,弥漫着更多的寻常烟火,留存更多质朴的民情,繁衍了像林和城(种植林果致富)、林培桢(清末考“孝廉方正”)、林培英(参加反帝反封建先锋)这样的英杰。
推开巫洋林氏宗祠的大门,天井的上空,不知从哪扯来几片白云,与苍天遥相对接,构成苍穹人世的深邃。金色的余晖在瓦檐上粼粼荡漾,宁谧中香火袅袅,弥散着松脂和杉木的清芬。零距离的踏访触摸,让我真实地感受到,从这里勃发出的一个护佑子孙、通天达地的殷殷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