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华鹏
明末著名文人李日华曾哀叹,世上有三件最可悲之事:有好弟子为庸师教坏,有好山水为俗子妆点坏,有好茶为凡手焙坏。事实上,此三件最可悲之事何尝不是世上最难之事呢?把学生教好,慧眼识美景,懂得一泡好茶——没有一件不难。为何难?因为做法和评价没有标准,或者标准模糊。此类事如同艺术,总是见仁见智,莫衷一是。
拿茶来说,如何做出一泡好茶?如何品鉴一泡好茶?又何谓一泡好茶?又何谓茶及茶道?这些问题,无疑是关于茶的“灵魂之问”,从茶诞生的那天开始,它们就萦绕在人们头脑间,一遍一遍,一代一代,试图找出最佳答案。如此上千年,好像有了答案,又好像没有。这样就形成了所谓的茶文化,成就了茶的魅力。
茶的魅力在哪里?在于对它认知的有解又无解(它的起源、品种、各异且复杂的制作技艺以及品饮的讲究);在于它从一桩俗事(药、饮品之用)到雅事(诗词歌赋的诗意世界)到心事(升为茶道,成为心灵仪式)的漫长演化,及今日饮者的各取所需(俗事、雅事、心事任你所取);在于茶之进程——种茶、制茶、喝茶既是一种身体劳作、技艺把握,而每一进程又无不渗透着一种人格修养;在于对它健康之液与灵魂之饮,那种唯物论与唯心论的交替认识所带来身心愉悦;在于它成为植物学、技艺学、保健学、经济学以及哲学混沌地成就的人生之美里。
日本艺术评论家冈仓天心在其著名的《茶之书》中发出灵魂之叹:“这艺术与人生最简单最基本的法则,社会大众却总无法认清,我们因此付出了多少代价啊。”冈仓天心认为真正的美,蕴藏在“茶”的独特里。那么茶的独特性表现在哪里呢?表现在“妙手”的制作和“敏感”的冲泡中。他说:“茶是艺术品,需妙手为之,方能唤出其最高贵的气质。茶之有优劣,正如绘画之有高下——而总是下者居多。制作一壶完美的茶,并没有一成不变的秘方,如同创作一幅提香或者雪村那样的作品,无定法可循。每一种茶叶的备制冲泡,都有自己的个性,与水和温度有独特的亲和方式,它们用自己独到的演出来诉说生命的故事。”
一泡茶,有自己的气质,有高下,制作它无定法,有个性,品它如品生命故事。这样说来便有了“道”的意味。冈仓天心说:“茶道教人纯净和谐”,“试图在我们所知的生命无穷无尽的不可能中,来成就那些微小的可能,因为茶本质上是对不完美的崇拜”。
如此点滴的茶之闲思和闲话,是我坐在泰宁旅馆里,面对连绵的青山和一泓碧水所生发出来的。茶几上摆放着几泡泰宁岩茶,有名“泰境”的肉桂,有名“鹤影”的水仙等,茶杯里橙黄明亮的茶汤散发出淡淡兰香,喝一口,滋味醇厚绵长,唇齿有香。
这次来泰宁,不为泰宁的古城和金湖,为寻茶而来。
泰宁小说家正洪在微信里鼓动我:“来泰宁吧,喝一杯泰宁岩茶。”泰宁也有岩茶?我纳闷,问他也自问。如此发问,一是因为我孤陋寡闻,猎茶不广;二是因为武夷岩茶太有名,太深入人心了,以至于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岩茶当属武夷山的。这种惰性和势利思维实在该警惕,不能见了一棵名树而忽视其他树的存在,不能见了一棵大树而忽视整片树林。
泰宁当然有岩茶,且“有”得理所当然。泰宁茶叶专家黄老师为我们普及知识和解释理由:武夷岩茶的魂在“岩”字,所谓岩骨花香,喝起来有岩石峻拔的风骨,又有馥郁万千的花香。这种岩骨花香的独特品质,来自武夷山的丹霞地貌和温湿的小气候,上等武夷岩茶生长于丹霞地貌间的风化岩石上。而泰宁的地理气质与气候环境与武夷山如出一辙,有独特的丹霞地貌(被称为中国面积最大和发育最典型的丹霞地貌之一),有环绕丹霞地貌的金湖小气候,山岩众多,土壤多为砂粒风化岩,适宜岩茶生长,泰宁也具备产出上等岩茶的条件。
之前到泰宁,是坐在船上看,迎着湖风,悠然看碧澄的金湖水,看红锈色的样子各异的岩。今日乘车在山间穿行,没有那般悠闲了,爬山下壑,汗浸衣衫,寻崖畔的小茶山。仍然不时与金湖相遇,金湖在远处,我们在岩的背后。山与山相立之间,形成一些大大小小的沟壑,山崖的半坡之中,一畦畦碧绿茶树如梯田一般顺山势而上,规整划一,堪为景致。走近看,叶绿健硕,树下的土壤为砂粒状的风化石,富含矿物质,茶汤的岩骨之韵得于此。大红袍、肉桂、水仙等经典茶树遍植岩壑间。在大大小小的岩中茶山行走,如果没人提醒还真以为是在武夷茶之间呢。
山中出来去到状元茗茶厂参观。状元茗就在金湖畔的一个山脚边,见到年轻的老板陆耀全。不到二十年,陆耀全把状元茗变成泰宁龙头茶企,因看中了泰宁山水,他从武夷山转战泰宁,种茶、制茶、卖茶、推介茶,无不精通。山后就是茶园,在他的茶叶大楼里,制茶车间、视频直播间、茶园信息数控间,一应俱全。他低调而澄明,喝过他的茶后,我表达了我的感受,我说泰宁岩茶的岩韵好像比武夷岩茶逊色了些。他笑着说,泰宁岩茶有自己的风韵,现在刚起步,泰宁岩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种植、备制、品牌上还有很多精进之处。
晚上在古街上一个茶室喝茶,茶室布置得极简精致,古雅与现代相融,踏进来就有种心静之感。喝的是一款名“泰境”的茶,一泡一泡,茶香氤氲之中,听他们讲泰境老板颜汉华的创业故事。外出漂泊,艰难打拼,稍有成就,执念家乡的茶,于是返乡创业……茶人与茶的经历构成另一种传奇,品之如泰宁茶一般回甘悠长。
冈仓天心在一百多年前说:“对后来的中国人来说,茶仅是一种妙饮,而与境界理想之事毫无瓜葛。”我不知道之前漫长时日此种情形是否如此,但话到今天,应不符实。今日的中国茶人正在恢复一种与时俱进的中国茶道已是不争事实——从一间讲究的茶室开始,与园林、陶艺、美学相结合的“心灵茶室”已遍布街巷。推门而入,喝一泡心仪的茶,在取茶、入水、等待、品饮的过程中,感受其中之妙,体恤茶情,整理心情,随之也达成个体心灵的和谐与宁静。这不就是我们日常的茶之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