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安钦
春天一来,桑葚树上的叶瓣渐渐地由粉绿、翠绿、葱绿,变成褐绿、碧绿、墨绿。叶底却始终是浪白色。到夏天、秋天,桑葚树的色彩依然是绿的。当园地里其他植物枯萎凋零时,它仍绿油油得可爱,让人以为它永远生活在春的旋律里。
这就是我家西边山园里的一棵桑葚树,也是我家乡唯一的桑葚树。说它是桑葚树,却不见它长出一粒的桑葚果来。我怀疑,但人家都说,它确实是桑葚树,也许它是桑葚树的另类吧。桑葚树长在园地的土墙上。确切些说,它依墙而生,而这墙又并非全是土块,而是由小石垒砌而成的墙壁,墙壁的缝隙里长满了各色各样的小草、米粒一样大的花朵,还有山园里葱、蒜、四季豆等各色各样的蔬菜,以及龙葵草等草药。可是,这些都没被大家关注,只有这棵像歪脖子树一样的桑葚,比山园里的芥菜还诱人。每当春蚕产卵季一来,我家这棵桑葚树立即成了全村的焦点,引得大人小孩日思夜盼,总想采得一枝半叶。
隔壁的二表母最聪明,双手捧着几只嗷嗷待哺的蚕儿过来,对祖母说,姑婆您看,这几只蚕多可爱,给它们什么都不吃,偏要吃桑叶,已经一天没进食了。祖母看着八九条翕动着小嘴的蚕儿,二话没说,转身踱着她的小脚,来到桑葚树下采了几片回来递给了二表母。二表母连忙道谢。
我家也养蚕,同时还养有十多只兔子。桑葚叶也是兔子的美食。春天来了,我家的兔子就不能享用桑葚叶了,只能去山里采摘兔草供给。蚕,在我看来,没有用处,灰白色的,一副慵懒相,无非是一只虫呢。祖母说,蚕长大后,变成蛹,能吐丝,这丝,能织绸织缎,能做衣服做被子,比麻布都温暖。我确实看见过几只成蛹后的蚕在吐丝,可是,一季下来,没有多少量。不多久,却见一只只蛹突然间飞一般地逃出窗户跑了,留给祖母的是一阵惘然。后来,祖母辛苦积攒而来的一绺蚕丝,被兜售麦芽糖流动摊的人换糖去了,忙碌了一大阵,只是一块软软的糖。
蚕季,几乎村里的女孩都是蚕的粉丝,我家桑葚树也成了她们宠爱的名树。不仅近邻常来察看树叶,住在村尾的远亲也来讨要,甚至不沾亲带故的乡亲也慕树而来。重情重义的祖母总是有求必应,或多或少都给足他们面子。有的亲戚为了答谢,还将生产队分得的小鱼小虾送来作为回礼,令祖母十分感动,但都被祖母婉言谢绝。
住在我下厝的一房亲戚,有一个女孩,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一看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姑娘,这女孩特别喜欢养蚕。自她三岁那年起,便开始与春蚕打交道,四处打听蚕的来路。谁也不知她从哪儿弄到了几条蚕,不久又弄得几十条。她家成了春蚕的家,她大厝的后厅排满大大小小的纸皮箱,还有箩筐和笸箩,全是蚕。这姑娘却也勤快聪慧,又懂得礼数,每天一大早就到我家门口,对我祖母喊得甜:姑婆啦,给我几片蚕叶好吗?我祖母喜欢她,跟她开玩笑,说,你人这么小,养这么多蚕,拿什么养哟?她说,你给我几片,我自有办法。我祖母说,整棵树桑叶全给你,都不够养活它们一天。你怎么办呀你。小姑娘听了竟然哭了起来。祖母心软了,马上采摘一大堆给她。接过桑叶,她破涕为笑,谢过我祖母后回去了。
一天,她又来讨要桑叶,祖母手指着桑葚树说,你看,还能采几片呢?她哭了,她知道树上的叶子已经无多,急匆匆地走了。当天深夜,传来姑娘的号啕大哭声。一问,原来,她是为当天死去的蚕而哭泣。每天,她都会到我家山园口,痴痴地对着桑葚树发呆。我祖母见她痴情样,便说,你可能是蚕变身的,我们就叫你蚕妹吧。
蚕妹,真成了她的名字。后来,她长大了。她对蚕的爱恋始终不渝。每一季总是养得最多,依然是死一只哭一回,依然常常在我家这山园里徘徊、发愣。十多岁那年的春天,蚕妹失踪了,谁都不知道她下落。不知多少年后,蚕妹又突然地回来了。她长高了,更漂亮了,脸颊上还多出了个酒窝。
果然被猜中,蚕妹跑到山区去,在那里学养蚕技术,并在那个小山村种植下一大片的桑葚树。她笑着告诉祖母,那里的蚕不愁吃不到桑叶了。
说来也怪,祖母曾不止一次地折桑葚树枝,赠送过不少人家。这些枝或蔓,无论插到哪处种在哪里,它们都没有长成,只悠扬地碧绿几天后,便蔫了。
我家乡依然只有一棵桑葚树。